院士专访丨马国馨:设计的本质是技术与价值观的融合
本期《建筑创作》以“建筑中的木材” 为主题。《建筑创作》杂志主编胡越,副主编邹雪红,编辑王梦雪采访了中国工程院院士马国馨。
访谈以近年国家可持续发展战略为切入点,探讨其应用于木材建筑建造中带来的影响以及行业未来发展的方向,思考如何在满足“工具理性”的基础上,实现“价值理性”,做出真正能够改善人们生活、引发对生活热爱的设计。
本文经录音整理,双方确认成稿。
马国馨
中国工程院院士;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建筑创作》杂志编委会顾问。
胡 越
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建筑创作》杂志主编。
胡越:马院士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本刊的采访。
随着国家发展战略的调整,“绿色可持续”已经成为建筑师必须重点考虑的问题。在咱们国家,木材、砌体、粘土等都是历史悠久的建材,在使用过程中因为资源短缺、人均占有量低、工艺落后等种种原因受到了很大限制。现在绿色环保和乡土建筑再次兴起,木材这类传统材料的使用又重新获得了建筑师们的关注,但对于材料的耐久性、初期投资等,也是和绿色可持续相关的问题,您觉得根据咱们国家的实际情况,是否有必要向发达国家学习,复兴传统建筑材料?
国外有很多大跨度的木构建筑,比如美国塔科玛市的木穹顶体育馆,穹顶为胶结木结构体系,由414根曲梁和经过处理的冷杉板覆面组成,穹顶直径162米;日本的新发田市立厚生年金体育馆,采用三铰拱的结构形式,穹顶直径36.6米。木结构的优越性可以分成三个角度,第一是造价,第二是安全,第三是适应性。在造价方面,首先合理的木结构会减少承重墙结构,造价也会相应降低,其次在生产的时候用电量远远低于钢材和铝材,能源消耗少,同时能预制加工,不需要特别复杂的工具和设备,既省钱又省劳动力,后期维修保养的费用也比较少;在安全方面,胶合木材料超过一定厚度后可以做到自防火,在火灾的情况下失稳的时间比其他材料晚,所以美国在1984年起就把它列入一级防火材料了;在适应性方面,可以任意悬挂荷载,适用于多种构造形式和声学场合。
咱们国内也做了很多木构建筑,像是陆轶辰主持设计的米兰国际博览会中国馆,采用了以胶合木为主材的结构体系,造型上也独具一格;还有香港大学的The Warp,以桥的形式实现了买卖、观景和休憩三种空间;王澍的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崔愷的海口市民游客中心,包括近些年王建国团队在徐州做的国际园林博览会综合馆暨自然馆等等。看完以后,我觉得这当中有做的好的,但总体来说还在探讨过程之中。咱们国家的各种木构造作品里,有猎奇的成分,有表现的成分,也有以生态为名的成分,还有跟着“时髦”一把的。正好现在提倡生态绿色、可持续发展战略,在这个口号底下咱们大家都做一下,但实际上对于整个行业并没有起到太多推动作用,更多的还是建筑师的自我表现。
胡越:近些年我做了很多老建筑的改造项目,发现多年前就出现的一些钢木结构、木构架等结构做法设计含量很高,和建筑结合得也特别好,但是当代的木构造建筑和结构之间完美融合的案例却比较少,这是否说明我们在这方面退步了?作为一位资深的建筑师,请您谈一下您在这方面的体会。
历史上比较有名的像保罗·安德鲁和卡拉特拉瓦,他们都是工程师转建筑师,在设计的时候能把建筑和结构完美地结合起来。从结构设计的角度来说,有一个“奥卡姆剃刀原理”,就是用最简洁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可是发展到现在,变成是结构完全服务于建筑,不管结构是否合理,只要造价在可接受范围内,结构就想尽办法实现。这种风气我认为从悉尼歌剧院开始,最初结构计算实现不了,就通过找其他公司最终解决了圆弧的曲线造型和壳体拱肋的结构形式,但是造价十分高昂。后来咱们国家设计国家大剧院的时候,好多人就借此说事,但是咱们是一个大国,国情不一样,那时的资源还比较匮乏,像国家大剧院这样重要性质的建筑,是一个具有示范性作用、非常关键的建筑,它作为一个样板,一旦做出来了大家都敢学,至于是不是符合现在的可持续发展、生态绿色发展战略,实际上都缺乏考虑,所以我觉得这涉及到结构设计和我们自身如何评价的问题。
当咱们做了一个“安全设计”,到国外其实算不上设计,只是单从技术层面把问题给解决了。所谓“设计”,里边要有你的理想、思想和价值观,没有经过思考直接用技术公式计算出来的不能称作“设计”。对结构专业来说,应该区分设计能力和技术能力,真正的结构设计师是少数,多数是结构技术师也就是纯工程师,但是结构是贯穿于整个工程的,方案和初设阶段的设计,将决定整个结构设计的水平。
有些电气、设备专业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只实现了最基本的功能,这算不上设计。我自己就有个体会,当年在长春参观人民广场,其中有家日本盖的银行,他地下室里的管道设计就特别漂亮,拍出来有种蓬皮杜艺术中心的感觉,大家彼此的关系井然有序,同时又美观、实用、便于检修,反观咱们现在只要暖气通了,水通了,电也通了,却不考虑整体的效果,很缺乏这方面的修养和观念。
好的设计既要对专业本身有一定了解,也要拓展其他横向的理念,比如审美、价值观,形成“T”字型的知识结构,用最好的方式、最好的组合、最好的造型来解决实际问题,这种设计的观念很重要。
胡越:这可能跟国内的教育方式有关系,国外大学提倡用一个全面的眼光看待问题,既关心思想人文方面,又重视对科技涵养的培养。我相信人的行动里必然有对美的追求,日常生活中我们讲求美,工作中也不应忘记设计的美,真正好的设计和设计师的价值观应该是同向的。
大学的通识教育更多是指人文方面,诸如交往、关系、交流、包容。从专业的大学进入社会大学,技术上要不断进修,人际关系上也要学着解决上下级关系、和业主的关系。不但是技术上的,生活上像合作的、宽容的、包容的,各种事情都要解决。
最近陈志华先生去世了,我看了很多他的文章,发现他最后已经不是单纯从历史和建筑学的角度去看问题,而是从社会学的角度,现在清华也开始把建筑系和社会系相结合,社会学是研究社会当中有什么问题,如何解决。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有一个观点,从功能上研究如何实现的都是工具理性,更重要的是价值理性,价值理性研究的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问题是我们大家都要思考的。
胡越:2021年东京奥运会主场是首个木结构的大型体育场。这体现了日本在现代木构建筑中的实力。日本的传统建筑深受中国影响,木建筑一直在日本受到重视。我知道您曾经在日本进修两年,对日本建筑有深入的研究,您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我国在现代木建筑的发展和日本存在较大的差距?
日本后来也有很多建筑师在木材的使用上做了尝试和探究,比如坂茂在瑞士苏黎世的传媒集团办公大楼,整栋楼包括柱子、横梁甚至楔子全部采用实心原木为材料,是瑞士最大的全木结构建筑。坂茂和矶崎新曾经一起来过北京,对北京的人民大会堂特别感兴趣,认为在380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大的工程很不可思议。日本也有相当多人对社会主义表现出极大兴趣,包括矶崎新和黑川纪章。有一次和黑川先生吃饭,黑川说“我认为21世纪是太平洋的世纪,社会主义很有发展前途。”还嘱咐说“这话你一定要帮我给他们翻译了。”所以日本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和创作环境都比较自由,大家都可以各自发展。
胡越:从日本一些现在的建筑上能反映出日本人对传统的工法还是很重视的,咱们整个就好像缩在了一个很小的圈圈里头,这里面的原因您觉得是什么呢?
我最近在看俄罗斯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现在是一个国立画廊,收藏了俄罗斯最主要的油画。特列季亚科夫就是一个实业家,他有钱,但他同时又非常有眼光,搜集的都是非常有名的画。俄罗斯在19世纪有一段黄金时代,与他们这些人就有关,这当中有理论家,也有实业家,他们就赞助这些绘画和音乐上特别有名的人,所以艺术家的积极性就高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咱们现在有的人花费几百万,收藏一个马云的字,所以有时候就讲咱们这个观念差得很远。特列季亚科夫家族最有名的是帕维尔和谢尔盖兄弟,哥哥帕维尔去世后,弟弟从国外回来接着完成哥哥的心愿,最后捐给国家,国家就以他们家族命名,咱们现在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觉悟,搜集的都等着升值或者变现卖掉,大家的价值观实在是差了太多,所以我就觉得价值观是最主要的一个判断标准。
胡越:去年《建筑创作》重新改版,我们都知道,在新媒体的冲击下,传统纸媒杂志的生存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作为《建筑创作》编委会顾问,请您给《建筑创作》今后的发展提一些建议。
第二定位定了以后,就是看怎么来表现,像日本就有像《新建筑》《建筑文化》这种杂志,也有《Detail》这种专门讲构造的杂志,也有专讲住宅的、旅馆类型的杂志,还有专门搜集信息类的,像《日经建筑》。这些专业杂志都挺好的。
第三点是杂志的作用,我认为有两个关键点,第一是过滤器,第二是放大器。过滤器是在众多信息当中,过滤出对我们公司、国家、建筑师有用的东西,不能不分好歹全部“拿来”;然后再起放大器的功能,过滤出真正有价值的信息之后,把它放大,传播给受众。一般公司中也会有一个功能类似的信息部门,给大家提供国际上目前最先进的潮流的视野,分析出哪些方面对公司很重要,推荐给大家。
胡越:谢谢您把这么多年的知识和体会分享给我们,对推动建筑行业的发展和杂志今后的走向很有帮助,感谢您接受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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