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子独行百国游记31——巴塞罗那,殡葬师的朝圣者之路
地球是一个奇迹
邻座俊美男子问是否可一起享用?
他的英语字正腔圆,说这上等火腿,风干时要定期涂油,肉的朝向和窗户打开形成的角度都有讲究。配哈密瓜,雪利酒生食实为人间快事。
他滔滔不绝,就像雄鹰盘旋在喜马拉雅之巅,对着众神歌唱。
他过去与未来的足迹
一家人在冲绳海边夕阳下嬉戏是他最好的童年
后来一家人回到父亲的故乡亚利桑那州,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干燥炎热,有时放眼望去全是沙漠。
他不在意,那种炎热反而加速了他的血脉贲张,让他面对羚羊峡谷、飞机坟场时兴趣盎然。
也许是文化冲突,也许是回国后父亲选择性瞬间增加,总之,他们离婚了。
哥哥跟着母亲蹒跚回日本,自己留在父亲身边。一人一个孩子,就像西瓜被瞬间劈开两半。
父亲很快再婚并迅雷不及掩耳地生下两个弟妹。
他是个大大咧咧,青春无敌的人,不介意成为家中的另类,但也渐渐发现自己终归不属于那个家。
日复一日,一半的亚裔血统开始让他和家里格格不入,尤其是当他看到自己去了公立学校而弟妹都上私立时。什么都不一样,校车也不一样。
无所谓,不稀罕,贯穿亚利桑那的科罗拉多河不是在60年代后再也没有注入墨西哥湾吗?
枯寂的科罗拉多河,无力奔向墨西哥湾。|Peter Mcbride,NG
16岁那年,他回到日本,用母亲的姓氏归化日籍。
他英俊阳光,一口地道英语,在冲绳离岛上闪闪发光。生活依旧美好,女朋友络绎不绝,有时整个冲绳都是他无处不在的荷尔蒙。
有一次,路遇女朋友父母,他一脸阳光过去,伸出手自我介绍。
对方一听他的名字,竟拉下了脸。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的姓氏是阿伊努部落民。日本对部落民歧视类似于种姓制度,一直若隐若现。大部分部落民都从事屠宰、殡葬之类,谈婚论嫁时对方父母往往非常介意。
他吓一跳,高中时虽成绩不好,但尚好阅读,还以为只有印度人心里有种姓歧视,还以为明治维新后部落民歧视就消失了。
女朋友离开了,倒是母亲突然和他谈起了自己的人生:她从千叶来冲绳酒吧工作,就是想刻意找美国大兵嫁了,与爱情无关。美国人不了解部落民歧视,眼里只有亚裔面孔的柔美和日本女性的温顺。
她哭了,说当时不该让他归化日籍。
他拍着她的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
人生变得到处碰壁,求职异常困难,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和自己部落民姓氏有关。30岁后,他才在东京找了份稳定的殡葬师工作。
没什么不好,时间自由,收入也不错。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毫无心理障碍,可能就是一半美国士兵的血统,以及在亚利桑那大地上度过的青春期给了他无畏。
第一个客户是和自己同龄的美男子,体型健美,肤色均匀,增之一分则太高,减之一分则太矮。
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逆光站在门口,朱唇轻启,幽幽地说:“拜托了!”
听得他心里直跳,以至于翻动对方父亲遗体时,时间都停滞了:他年轻时一定也是美男子,没想到往生后也不过如此,任人摆布。
殡葬工作让他身强力壮地理解生死。
大东京居然每天会逝去那么多人,感觉都来不及烧。
各种各样的人:有人孤独终老后遗体被宠物吃掉一部分,血淋淋的;有人的亲朋并不悲哀,结束后急急忙忙去餐厅或酒吧;有人的亲朋在葬礼上就发生遗产争执;有人的亲朋经济拮据,无力或不愿支付焚烧前的遗体储存费;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日美混血的俊美还吸引了不少遗孀的眼光。
原来一生不过如此,当你往生时,别人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当你被烈焰吞噬时,至亲的眼泪也是稀缺物。
他发现,他分得清,谁是真的因失亲痛苦,谁只是例行公事。
人生多么残酷啊。
偶尔他还认真想,远在美国的父亲如果去世,自己会不会落泪?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在东京的那些日子,他的四季观念特别淡薄,春困秋乏夏无力,再说毕竟生死比四季更明晰。似乎冬季死去的人更多,可能是老年人更容易心梗脑梗吧。
偶尔回过神来,尚能有些感觉:三月下旬,上野公园的樱花怒放,春风花草香;十月上旬,鸟居边上的枫叶变红,落阶满地红不扫;
路边很多天竺葵,每次想到大家都管它叫“死人花”,就觉得似乎这徒步道真的只属于自己。
回到家中,母亲会沿腰搂着他,而他把手高高举起,通过她的臂膀,感受她那么多年没有爱情滋润近乎干枯的身躯。
一个深秋,他沿川徒步时遇到人到中年的美男子,他居然还那样俊美,就是头发长了些,在黑暗中略显凌乱。
美男子问他是不是还在做殡葬师。
他说是,反正也没什好做的。
美男子笑着说:“出生都是偶然,死亡才是绝对,每个人都会被你管一次,这个世界你最大!”
他看着黑夜里的长发,没想到这俊美身躯里都是哲学思维,大笑起来。
他们时常去隅田川徒步,不安、扭捏地相互靠近,终成断背之交,甜蜜又不免忐忑。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到40出头时,两人在隅田川边闲聊,按日本平均寿命,人生已过半山腰,要不要一直这样毫无想象力地过下去?
美男子问他:“你知道星野道夫吗?我们在东京穿行而过时,阿拉斯加的座头鲸正在翻腾。我不想就这样过掉一生。我也是摄影师,我们环球旅行好不好?我们从星野道夫死去的勘察加半岛开始,在他的梦想之地阿拉斯加结束。我们不可能在水泥森林里理解世界。”
美男子很喜欢电影The Way(《朝圣之路》——You don't choose a life, You live one!
他看他这么郑重其事,觉得有些好笑,说:“好,等我把母亲安顿好,就去追随你。”
他没能及时追随。
美男子第一次骑行,就在俄罗斯远东地区被人刺死,安葬在孤独辽远的西伯利亚。
他在隅田川边呆了好几天,脑子里不断设想恋人被刺死前受了什么苦。他猜他瞳孔放大的一瞬间,一定看到了西伯利亚清冷的天空,他的头发一定散乱无比;他猜他那时一定在想自己,肯定在想自己,这一点他有信心。也许他想和自己环球朝圣是因为断背之恋在日本这样传统的社会里太过压抑吧。果真如此,为什么他不说呢?
他被安葬在西伯利亚多么孤独啊,冬天一定很冷吧!真后悔没有和他一起走。
他开始懊悔自己的混血基因以及美国度过的青春期让自己太过阳光,无所畏惧,没想过恋人因这段恋情而承受的压力。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对不起,我成了同性恋。”
母亲说:“没关系,我早知道了。再说,你要不是同性恋,结婚了,可能像哥哥一样不想照顾我。我老了,越来越自私,越来越怕死,我只害怕你不照顾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同性恋。再说,异性恋又如何?你爸爸抛弃我时,就象扔掉了亚利桑那飞机坟场里的零件。”
他本想马上追随恋人的脚步,开始自己的环球朝圣,了却双方的心愿,但母亲的话让他接着留在她身边。
怎能抛下这个一生最爱自己,娇柔脆弱的女子?
他强撑着再工作了数年,每日下班后依然沿着隅田川徒步,想起他的美男子,也想起他们环游世界的约定。
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每天居然那么多人往生,各种各样的故事依然上演。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个月工作350小时,老板是个华人,几乎24小时给他打电话。
他变得难以入眠,焦虑暴躁,工作时看着眼前各种各样的遗体,只有恨意,觉得他们实在太过丑陋:为什么你不活长点?让我这样疲惫不堪替你收拾残局?
他在东京的地铁里日益枯萎、迷失,时常坐错了站。他的两眼通红充血,他的大脑凌乱,肺泡被烟焦油腐蚀,胃口不断萎缩,经常无缘无故走神,不知所云、不知所归。
他知道自己到了极限,是时候离开了。
两年了,按照他和恋人的约定,从勘察加开始,到阿拉斯加结束。
他一直在路上。
他说他会去走朝圣之路——You don't choose a life, You live one。
许多年过去了,他在疫情中送走了母亲。
很奇怪,自己竟也未有点滴眼泪,是不是以前也误解了那些失亲而没有恸哭的人们?是不是人类表达情感的方式变了?
人类都要上火星了,而他依然无力预测眼泪何时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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