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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林风眠先生是何等有勇气之人

渡十娘|林风眠先生是何等有勇气之人

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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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坚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坚妮:广东人,一直以来从事双语文学写作和翻译,在中英文杂志报刊以坚妮笔名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多篇短篇小说被国内出版社收入海外作家文丛和留学生文学选著,并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和《财新》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


两代人的追求




林风眠生平(1900-1991)


林风眠原名林凤鸣,广东梅州梅江区人。1900年生于广东省梅县西阳堡白宫镇阁公岭村。取名绍勤,读蒙馆时取学名为凤鸣。留学法国后自名风鸣、蜂鸣、风眠。1904年5岁入蒙馆,并开始临摹《芥子园画谱》。1914年高级小学肄业,越级考入省立梅州中学,得美术教师梁伯聪指教。1919年9月,报名参加留法俭学会。12月,赴法。1921年考入法国蒂戎美术学院学习西洋画,半年后被院长杨西斯推荐到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油画,入柯罗蒙工作室。受杨西斯先生劝导,到东方博物馆和陶瓷博物馆研究中国雕塑、绘画和陶瓷工艺。1922年油画《秋》入选巴黎秋季沙龙展。1923年结束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学业。春,与林文铮、李金发等游学德国。遇德国柏林大学化学系毕业生爱丽丝·冯·罗达小姐。冬,偕罗达返法国结婚。1924年2月,参加“中国古代与现代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5月21日,展览在斯特拉斯堡揭幕,林风眠以42幅作品参展。秋,罗达不幸感染产褥热后去世,婴儿亦夭折。10月,作品《摸索》《生之欲》入选巴黎秋季沙龙展。



作者父母为国立艺专学生谭雪生、徐坚白

2007年夏天,香港艺术馆给林风眠先生开个展,正值我母亲的个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出,母亲的展览开幕后,我陪着她和父亲从北京直飞香港,专程去看林先生的画展。我们住在油麻地青年会酒店,我的朋友罗海星来看我们,指着对面一条小街说,林老刚到香港时就住在这条街上,那栋旧楼已经拆了,当时好像是客家同乡会借给他住的,很小一个单位。

一九七七年,林先生七十八岁只身离开上海到香港,经过广州,他的学生,我父母悄悄去看望他,他告诉他们:一辈子的作品,除了文革其间他自己在浴缸里泡烂然后用马桶冲走的,只被允许随身带走几十幅,其余都充了公。一路下来,还要送给本地的接待官员。这种话,当然只会对最信任的学生说。

1941年在重庆,我父亲因为闹学运被国立艺专开除,天天跑到盘溪林先生住的仓库里看他画画,陪他跑日本飞机空袭警报,后来在林先生、关良和邓白等先生的帮助下,恢复学籍,并且跟我母亲一样,是林先生在重庆国立艺专重新开画室的入室弟子,跟林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

林先生在香港人生地不熟,作品摆在国货公司的字画柜上廉价出售,也无人知晓他是一代艺术宗师。我父亲七九到香港给他父亲送终,去看望林先生,当时林先生已经搬出这个同乡会的单元,住在九龙另一处地方,仍然很狭小。我父亲解放前在香港住过几年,参加《人间画会》,在香港还有几个左派的文化界朋友,其中之一的黄茅,认识一些画廊,也是他告诉父亲,林先生的画在国货公司摆卖不符合他的身份,应该替他在美术馆开个隆重的展览。于是父亲就请林先生和黄茅一起饮茶,把黄茅介绍给林先生,黄茅又带来在香港文化界人面很广的罗孚先生,也就是海星的父亲。“

如今网络上林先生的视频一个接一个弹出,这些视频常常把某些事实和背景搞错,显然没有去核对历史史实,只渲染林先生的人生苦难:幼年-最亲爱的母亲被族人和父亲绑走卖掉,终身不得相见;壮年-因为艺术理念被排斥打压,下狱坐牢;老年-离开学生、画坛、家乡,自我流放到没有亲人朋友的孤岛,自甘寂寞渡过余生。林先生也确实说过这麽一句话:“艺术,是人生一切苦难的调节剂。”他是靠艺术帮助他渡过苦难岁月。

但是那天我站在香港被餐馆油烟喷得灰蒙的雨中街道上,体会他当年在这条小街上生活的心情和意气,我没有感到苦难:一个八十老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重新开始生活,我感到 ——林先生是何等有勇气之人!

林先生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在我们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父亲常常回忆他在重庆陪林先生跑警报的生活,说他对画风景画的热爱,就是那时看林先生画画培养起来的,林先生喜欢写生,把对自然的热爱变成纸上的笔墨,深深地渗透到他的记忆里。但是你不会从我父亲的油画里看到一丝林风眠的风格。林先生从来不赞成学生模仿跟随老师,鼓励学生创造自己的风格,所以林先生的学生里,几乎看不到一个是靠模仿他的风格起家。

我母亲进国立艺专时才十六岁,她说林先生就像一位慈父,冬天他们挤在只有一个炭盆的画室里取暖,师生之间是平等的,当助教的赵无极经常拿林先生开玩笑,林先生从来都不会介意,甚至会像孩子一样脸红。她把那段时间画的几幅自画像永远珍藏在身边,从幼稚的水彩,到笔触潇洒的油画,因为林先生对她的进步给了最高的评价。从林先生那里,她懂得了艺术创作不是追随某一种流派或者风格,不是媚俗,不是掌握某种技巧的炫耀,而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寻找最能表达自己情怀的形式和技巧的和谐与突破。我母亲毕生的艺术实践,都遵守这个法则。

抗战胜利后,我母亲到南京教中学,我父亲到上海跟同学周祖泰一起开画店,他们会到杭州林先生的家聚会。虽然我父母在恋爱,我母亲不想成家,她要沿着林先生走过的道路到法国去留学,但是刚公费留学法国的吴冠中写信回来告诉她,战后法国非常穷困,没有支助去法国留学不可行。我母亲最后拿到赞助去了美国留学。1947年国立广东艺专建立,本来是委任林先生去担任校长,因为广东是林先生的伤心地,他不愿意离开杭州,推荐丁衍庸替代他,还让我父亲和苏天赐两个广东仔代表他去广东艺专任教,丁衍庸的委任状,就是林先生让我父亲到南京去领取亲自带到广东的。


作者母亲八十年代去巴黎时,访问老同学朱德群画室

作者父亲八十年代在巴黎,与老同学赵无极(右)聊天

林先生解放后的际遇,当然是我父母和他们的老同学好友私底下讨论的话题,我有习惯阅读父母跟亲戚朋友来往的信件,他们谈到林先生为什么1952年离开杭州艺专去上海成为自由职业画家,涉及当时在杭州能主宰林先生命运的一些人对林先生的排斥,也有追溯到徐悲鸿利用在北京新获得的权力,打击不符合他现实主义观念的同辈画家。

我父母说林先生从来不懂得怎么在官场和商界周旋,他在国民党当权的时代,因为他保护进步学生,被认为有赤色,有人便利用这点剥夺他艺专校长的位置。解放后他被批评为搞“形式主义”,不符合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流,连自己创办的国立杭州艺专(当时改为浙江美院,现为中国美术学院)都不让他容身。这些只能说明林先生是个纯粹的艺术家。

林先生的艺术观念在中国的社会环境里超前,1949年以前,这种超前使他独树一帜,通过国立艺专传播撒种;1949年以后,他的超前使得他变成“不符合社会主义建设精神”的形式主义者,对他的批判也是一种主流意识的外化延伸。

林风眠画作《泊舟》

中国美术馆藏画部的一位主任告诉我,他们所收藏林先生的画太少,只有三、四张,还是1962年美术馆一位叫米谷的老先生力争来的。如果不是米谷1962年在中国美术馆为林先生开过一个画展——建国后唯一的一次,中国美术馆今天就连一张林先生的画都不会有。主任专门去查了文件档案,发现当时画展还没有结束,报纸上就出现了批判的文章,说林风眠的画不符合社会主义建设的精神,太灰暗,怎么可以让他在中国美术馆展出。
 
我父亲早年在香港就认识这位米谷,他说米谷后来就因为为主持这个画展一直挨批判,被整至神经错乱,死得很惨。

为什么林先生在建国后受到如此不公平、被有意贬低和排斥的待遇?美术界对形式主义的警惕和批判,要追溯到对延安文艺整风和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上面的贯彻理解上去的。从延安整风开始,就是要让知识分子明白,他们对知识的使用必须服从于政治的需要。上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文化界统一思想认识,使文化与无产阶级专政的意识形态统一,为革命的政权服务,花费了很大气力。经过延安整风的知识分子,身临其境,耳熏目染,比没有到过延安的知识分子早一步进入境界。他们进城后被安插在各文化部门和文化口把关,贯彻党的方针政策,照葫芦画瓢,自然也要有被他们批评和改造的对象,才能显示他们紧跟党中央每一个部署和学习《讲话》的成绩。

在美术界,毛主席没有什么具体的指示,或者说兴趣,但是苏联的存在给努力紧跟形势的美术界领导人提供了一条扶着走的绳索。既然党的干部都是到苏联去培训的,科学和工业界的精英也是苏联培养的可靠,美术自然也是苏联老大哥的好。顺理成章,中央美术学院开始派出师生到苏联去培训。一条新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路线,在综合毛主席的讲话和苏联十月革命成功三十年来经验之下,开始逐步进入中国文艺界的统治轨道。这条路线的精神原则是剔除所有不符合“社会主义建设”的杂质,消灭不相容的因素,形式上以苏联老大哥的美术为样板。这不是某一个人能左右和决定的路线方针,连毛主席也没有这麽多精力,更不要说他老人家会注意每一个文化人的归属去向,他老人家抓几个典型就够了,后面的事情随下面发挥。

所以,我认为对林风眠的处理和对待,就是在这种大形势下,加上地方上一些不知艺术为何物的小人的推波逐澜下完成。

母亲回国后跟我父亲在华南文艺学院教书

我母亲在美国留学两年后,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在华南文艺学院和中南美专教学,很快地也因为“形式主义”而遭受批判,甚至在学校布置教师作品展的时候,有人会专门站在她的画前,对过来看画的学生说,“她的画你们不能学,学了没有前途。”但是我母亲并没有因为身边有这种蚍蜉时时刻刻在监督和骚扰,就停止艺术的追求,因为她心中自有更高的境界,更大的情怀。哪怕不让她上课和出去写生的年代,她也没有停手,悄悄地在家里画。稍微一解放,她便充分利用松动的空间到处写生。她跟我说,她根本瞧不起那些打压她的人,因为他们的画不行,也不懂,没有办法跟他们计较。这样的态度,何其不像是一种师生共情?虽然他们都相隔千里,各自却在做着同样的抗争。一代艺术大师,在历史潮流冲击之下,要退到境外(79年香港还是境外)了却残生来保护和维持自己最后的一点艺术自由和尊嚴,他的学生又能怎样?

林风眠画作

虽然我以前看过不少林先生的作品,也读过他的艺术思想和教育宗旨,陪父母去香港看他的画展,是完成他们对老师的怀念,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在香港艺术馆的展出,会向我开放一个不曾意料的境界。下面是我当时的感受:

原来,我们熟悉的仕女、白鹤、花卉和风景,只代表他作品个人风格的一个部份,我以前没有看过的更多作品,尤其是早期和晚年作品,揭开窥视画家灵魂的另一面窗口:这些作品里有京剧人物,有农夫走贩,有追求线条和情趣的花鸟风景,也有抽象写意的水墨和形色并重的油画,它们和充斥大陆三十年来那种叙述意识形态观念的美术是那么不同,完全是审美的自然抒情;也没有象八十年代开放解禁之后追赶西方各流各派那种不害羞的着意和模仿。它们有的很美,美得动人;有的很丑,丑得让人鄙视;有的很沉痛,沉痛得让人震撼;有的非常滑稽,让人喜爱;也有的非常文人画,让人怀古。虽然它们基本上是水墨重彩,有一种不会让人搞错的“林氏”风格,但是作品和作品之间的变化可以非常大,可以明显看出画家借用他对古今中外其它作画形式的“博古通今”,在变换自己的风格,用“花样翻新”来形容他的作品不够准确,说是“层出不穷”比较符合观者我的感觉。它们回答了林先生为什么可以称为一代宗师的问题:每一幅作品都是对艺术形式和语言的一个尝试,每一幅都放入了画家个人一点点的精神和感想,它们的每一笔,每一触的出发点是个人化的,而它们面对的人生世界,不是画家自己眼前的功德名利和荣辱得失,而是一个艺术家用审美视觉和语言筛选之后的描述和表达。

林风眠画作

我父母当学生时,会得到老师们的画,关良,李可染,邓白,林风眠,甚至齐白石等等,这些画文革抄家时都被抄走了。所不同的是,美术学院的学生识货,顺手就把这些画占为己有,但是他们不识林风眠,所以林先生一张没有签名的画(恐怕是我父亲从林先生盘溪的废纸篓里捡回的纪念品),就被揉成一团扔在了箱角,后来归还抄家之物的时候,这唯一的劫后余生,就跟着我父母的相簿一起回到他们手中,后来他们裱起,拿去香港给林先生补了一个签名。父母亲把这张画亲手传了给我,我对儿子说,我身后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变卖,唯有这张画要留在自己手中,因为它记录的是两代人的追求。

林先生去世后,他的学生们张罗将他在杭州的故居用捐赠给国家的形式保留下来,我母亲专门画了一幅林先生的肖像送过去。现在这肖像就挂在故居的进口。 

谢稚柳先生在艺专时期送给作者母亲的画,文革时被抄家抄走,最近在市场流出

我父母当学生时,会得到老师们的画,关良,李可染,邓白,林风眠,甚至齐白石等等,这些画文革抄家时都被抄走了。所不同的是,美术学院的学生识货,顺手就把这些画占为己有,但是他们不识林风眠,所以林先生一张没有签名的画(恐怕是我父亲从林先生盘溪的废纸篓里捡回的纪念品),就被揉成一团扔在了箱角,后来归还抄家之物的时候,这唯一的劫后余生,就跟着我父母的相簿一起回到他们手中,后来他们裱起,拿去香港给林先生补了一个签名。父母亲把这张画亲手传了给我,我对儿子说,我身后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变卖,唯有这张画要留在自己手中,因为它记录的是两代人的追求。

林风眠肖像——作者母亲徐坚白先生作

林先生去世后,他的学生们张罗将他在杭州的故居用捐赠给国家的形式保留下来,我母亲专门画了一幅林先生的肖像送过去。现在这肖像就挂在故居的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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