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当选，阿根廷能否改革成功

普遍观点是：阿根廷从发达国家滑落，陷在民粹、通胀和贫困泥潭里难以自拔。现在又选出一个总统，主张关掉诸多政府部委、将监狱私有化、炸掉央行……阿根廷人民疯了吗？

国外政经界没那么悲观。米莱当选后各国政府表示祝贺，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米莱常被视为“阿根廷的特朗普”）称，让阿根廷再次伟大。

马斯克的说法更直接：阿根廷的繁荣即将到来。阿根廷股市当天暴涨超过22%，除了本国投资者看好，外国投资者也很兴奋。米莱当选阿根廷总统，被很多人视为契机。

相比此前阿根廷总统，米莱让人耳目一新，被视为阿根廷近年来最重要的变革力量，而这种改变不一定通向灾难。

要理解这点，得对米莱及其理念有深入了解。

米莱是罗斯巴德的信徒

米莱出身平民阶层，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是公交司机。他大学时专业是经济学，此后一直以此谋生。在大学任教，为企业提供咨询，当过汇丰银行的经济学家，在国际组织任职……

相比书院派学者，米莱的经历可谓丰富。社交媒体时代，米莱犀利点评，嬉笑怒骂，收获一大批粉丝，成为阿根廷著名的网红经济学家。

2019年米莱正式迈入政坛，他加入其拥趸成立的“自由党”，担任党主席，并与另一右派政党整合，组成颇有影响力的“自由前进党”。

2021年米莱当选为国会众议员，2023年竞选总统，一举成功。米莱在互联网上积蓄能量，这固然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不过他的真正力量来源，是其政治经济理念。

米莱是奥地利经济学派的崇信者——这是一个发源于19世纪奥匈帝国的经济学派。通过与各路干预主义思想论战，奥地利学派不断发展，成为最坚定捍卫自由市场的经济学派。

奥地利学派派的代表性人物是经济学家米塞斯，后期是罗斯巴德。罗斯巴德继承米塞斯的经济学，还发展了自由意志主义理论，还参与创建了当今美国第三大党派——自由党。米莱的精神导师，正是罗斯巴德。

米莱说过，他阅读《人、经济与国家》（罗斯巴德最重要的著作）之后，才深刻意识到，他在大学里学到的经济学知识都是有问题的。

阿根廷长期的灾难根源，是整个国家笼罩在干预主义阴霾里。此前的庇隆主义，此后的基什内尔主义，无非民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凯恩斯主义、福利主义等杂糅。这些思想带来延绵不绝的通胀、垄断和匮乏。

以奥地利学派为思想武器，米莱常年抨击国内经济政策，吸引大众关注，这是他作为经济学家的本职。外界闻之色变的卖淫非罪化、毒品合法化，不过是政经领域最普通的辩经议题，任何严肃学者谈及权利边界时，都不可避免会涉及。

作为罗斯巴德信徒，米莱站在绝对个人权利这一端，并不让人意外。本次竞选，米莱谈及争议话题，无意于隐瞒真实观点。这或许是他的竞选策略：打造敢言人设，博取更多关注。

在争议中传播政见，打造自己的基本盘，这种策略特朗普也用过。竞选是一场舞台秀，施政是另一回事，米莱真正关注的重点是经济。

十三点施政计划

2023年8月，阿根廷大选启动初选环节，米莱提交了一份包括十三项措施的施政计划。这些措施几乎都和经济相关。

第一项措施，就是将阿根廷18个部委大幅削减，保留内政、外交、国防、经济、司法、安全、基建、人力资源8个部委。

听起来很疯狂，现实情况是，当前阿根廷经济困难，大量部门近于瘫痪，雇员无所事事。改革不是一刀砍掉，而是停止新招聘，短期也不解雇，而是人员重新分配。

聘用者不再续签，除非出于绝对需要，特权服务（如保镖和司机）也将取消。该措施还包含国企私有化计划——通过出售国有资产，填补政府亏空，补偿被裁人员。

其余十几项措施包括：削减公共支出，减少财政赤字；灵活化劳动法，减轻企业用人成本；实施单边自由贸易，取消进口关税；取消央行，阿根廷比索美元化；实施能源改革，减少对新能源的补贴；吸引外资长期投资；取消汇率和出口配额管制……

每项措施可圈可点，方向还很一致：减少政府管制，增加市场活力。

争议最大的是货币政策：“炸掉央行”，使用美元。这让很多人瞠目结舌，一个主权国家，居然可以没有自己的央行？

惊诧者没意识到：各国货币制度，除国家自主发行货币的央行制度，还有一种货币局制度。

货币局制度是指，本国货币基于外汇储备，与他国货币建立锚定关系，民间按固定比率随时兑换。本国货币成为锚定货币的代币。

这项制度有其弊端——例如一国货币绑定美元，要承受美元通胀代价。

但它的优势也很显著：这项制度束缚了政府的印钞权，使经济免受本国通胀之害；与此同时，政府需要充足的外汇储备承兑，就得量入为出，不能大搞赤字财政。

中国香港就实行了典型的货币局制度。负责监督发钞的金管局并非央行，没有独立印钞权，港币和美元固定通兑，可视为代币。

坏处是港币承受美元伸缩代价，好处是币值总体稳定，对财政亦有约束作用。香港没有央行，可是谁能说香港的货币体系很糟糕呢？

上世纪90年代，阿根廷也曾实行货币局制度，通胀率一度降至5%以下。然而政府没有约束财政，而是大手大脚，搞到财政崩溃。

2002年，阿根廷重启了央行，再次发动货币洪水，这个国家的通胀再次变得极其严重，年通胀率两位数以上，每隔几十年货币体系就得重启。

2022年，阿根廷通胀率就超过140%。在这样的货币体系下，民众手中钞票每隔一段时间就形同废纸，还谈何储蓄和投资呢？

启动一种有约束力的新制度，就成了可接受的选择。

切换货币体系，不能不谈技术方案。阿根廷外汇储备约300亿美元，外债近3000亿美元，民众手里几乎没有美元，谈何美元化？

米莱的方案是，出售国有资产，引进外资，填补债务亏空，积累外汇储备；暂停发行本国货币，允许美元流通，以市场化的良币驱逐劣币，形成真实汇率。待市场稳定之后，官方宣布阿根廷比索和美元的官方汇率，以此形成锚定——这正是货币局制度的框架。

阿根廷是一个有4600万人口的中型国家，竟允许美元在境内流通，本国货币沦为附庸？很多人难以理解。可事实是，在某些治理失败的国家，美元化并非不可接受。

拉美的巴拿马、厄瓜多尔和萨尔瓦多，这些国家都采用美元。委内瑞拉与美国是政治上的死敌，但该国货币玻利瓦尔几经通胀，形同废纸，民间广泛使用美元交易，政府也接受了现状，事实上就是放弃了货币主权。

通货膨胀是阿根廷经济弊病的症结——政府滥发钞票，支出无度，还滥发福利，助长民粹风气。阿根廷难以获取国际援助，外资也不愿前往，整个国家寅吃卯粮。

因此，只有拧紧货币闸口，才会有真正的经济改革。“炸掉央行”只是听起来癫狂，其实并不算离谱。嘲笑者能提供更好的解决方法吗？至少在目前阿根廷政坛，米莱的思路最清晰。

米莱能成事吗？

其他领域，米莱也有解决思路，自由市场是原则方向，并以折衷妥协为方案。有人批评米莱妥协，我不以为然。

此时的米莱不是经济学家，而是政治人物。不管强硬还是妥协，都得依据时势调整。一次渐进的改革，总好过快速的流产。

未来几年，阿根廷的公务员、国企和公共服务体系，他们为了保住铁饭碗，一定奋起阻挠改革；经济中利益受损的民众，只看到眼前得失，看不到长远繁荣，他们也会加入反对行列。米莱扛得住吗？

各个领域强力推进改革，阿根廷势必沸反盈天。而阿根廷周边多是左翼国家，他们是米莱反对者的有力援奥，势必对其外交围堵，经济干预。米莱有能力获得强大外部支持，使改革顺利闯关吗？

“自由前进党”竞选时并无显著优势，需要和其他党派结盟才能执政。米莱本人的基本盘并不稳固。但改革需要进程，经济增长也需时间，他能否争取到足够多支持者，五年后再当选，确保改革不会夭折呢？

此外，阿根廷素有军事政变传统，军方会不会趁乱将他赶下台？这些都超越了经济的议题。

米莱自从走上政坛，就已经注定，他不能只是学者。他要成为政治家，甚至需要成为强人，才能把阿根廷推上发展轨道。

21世纪早就不是强人时代，米莱也不是皮诺切特，阿根廷改革到底能走多远，很值得观察。阿根廷是中等国家的标本，它的改革成败，将对拉美甚至更多国家产生示范性的影响。

阿根廷为何出现米莱

最后讨论一个话题：阿根廷这样左翼氛围长期浓厚的国家，为何出现米莱这样的奇形异类，而他为何有机会上台执政呢？

米莱本人的能力突出，社交媒体放大了他的影响力，这些固然非常重要。阿根廷社会思潮的酝酿，也是重要因素。

二战以后，阿根廷在庇隆主义统治下，经济长期停滞，各路干预主义轮番上阵，经济却未好转。短暂的经济亮色，是1990年代初期的自由化改革。但这场改革，很快又归于失败。

进入新世纪，阿根廷进入基什内尔时代，经济延续庇隆主义的管制习气，政治上基什内尔夫妇轮流执政十多年。沉闷的氛围下，米莱作为政治素人，带来革新风气，让人眼前一亮。

阿根廷的自由思想基础不可忽略。1959年，奥地利学派的宗师人物米塞斯曾访问阿根廷，发表多次演讲，这给当代阿根廷学界种下了自由思想的种子。

奥地利学派在国际经济学界不算主流，在阿根廷却非常活跃。有经济学家传播的因素，阿根廷无处不在的管制，也让听者常有共鸣。米莱在阿根廷年轻人中受欢迎，并非偶然。

阿根廷本国，也有传统的自由思想渊源。19世纪晚期，阿根廷曾涌现出一大批信奉古典自由主义的政治家。

政治思想家胡安·阿尔韦迪曾是外交官，他从欧洲吸取先进思想，回国制定宪法，阐述阿根廷应以移民和贸易立国，融入全球市场。

萨米恩托是首位平民总统，他废除欧洲殖民者遗留的等级制度，主张通过自由贸易和城市化改造国家。类似思想者在当年并不少见。

20世纪初期，阿根廷成为发达国家，是几代先贤经营的成果，他们在本国人民心目中拥有崇高威望。米莱熟知经济历史，他挖取本民族古典自由资源，引经据典，占据了道义高地。

选举胜利后，米莱再次呼吁拥抱阿尔韦迪，回归有限政府理念，恢复本民族应有荣光。

“让阿根廷再次伟大”并非东施效颦，而是许多阿根廷人的真实所想。无论何时，民族主义都是一面有号召力的旗帜，关键看它指向何方。

本文发表在南方周末“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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