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伦·古尔德:关于贝多芬的自我访谈
《爱乐》2022年第9期
2022年9月25日,是钢琴家格伦·古尔德的九十周岁生日。这位特立独行的音乐家,为了剖析清楚他对贝多芬的复杂感情,决定让自己的“分身”来采访自己。
*本文节选自《乐之边园:格伦·古尔德文集》,庄加逊译
glenn gould(以下简称作g. g.):古尔德先生,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对贝多芬产生了质疑呢?
GLENN GOULD(以下简称作G. G.): 我并不认为自己对贝多芬有任何质疑,或许,只能说有一些小小的保留意见。贝多芬在我的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两百年来他的音乐始终散发着温暖的光,“质疑”将是一个非常不恰当的用词。
g. g.:先生,如果您愿意,请务必允许我进行自我判断。不过,或许您可以为我们解释一下“保留意见”到底指什么。
G. G.:当然可以。坦白说,当我沉浸于贝多芬之中,偶尔会有一些困惑。比如,我始终无法真的把批评的炮火对准第九交响曲的末乐章,但显然这其中有些疑虑。
g. g.:嗯,这的确是相当常见的保留态度。
G. G.:在我看来这当然不够格上升到“质疑”的范畴。
g. g.:我明白了。依照您的观点,只是对于他音乐中某些游离隔阂的瞬间有反感,对吗?
G. G.:嗯,当然。我不介意承认自己在对待诸如《威灵顿的胜利》(Wellington’s Victory),甚至是《斯蒂芬国王》(King Stephen)序曲上存在某种个人偏见,就这两部作品而言,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音符都令我不快。
g. g.:但在那些我们可以安全地称作“主流”的作品中,您并不会产生这样的厌恶感,是不是这样?
G. G.:不,不完全是。我当然不能说所有重要的、为人们所熟知的作品都令我同等着迷。
g. g.:既然如此,那么究竟是哪些作品未能得到您的认可?
G. G.:其实,这与我认可不认可并没有任何关系,我希望你不要在对话中继续使用诸如此类的词。但我想,或许,我不那么喜欢第五交响曲,钢琴奏鸣曲“热情”,还有小提琴协奏曲。
g. g.:明白。所有您所提到的这些作品我们都可以视作贝多芬的“中期”创作,对吗?
G. G.:是的,的确是。
g. g.:并且都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不过我想,正如大多数职业音乐家那样,你肯定明显地倾向于晚期的四重奏和钢琴奏鸣曲。
G. G.:是的,我经常听。
g. g.:毋庸置疑,在音乐会中您曾大量地演奏贝多芬的作品,对吗?
G. G.:是的。
g. g.:那么,这是不是表示您发现,大体而言,贝多芬的作品弹起来比听起来更有意思?
G. G.:当然不是。我已经告诉过你,听一些作品同样令我感到非常愉悦,比如——
g. g.:——比如说第八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Op.95,是,我知道。不过在您举行音乐会的时候,您的确相当频繁地演奏“皇帝”协奏曲,不过,我发现它并不在您历来喜欢的作品之列。因此,是不是可以这么推断,或许,诸如此类的音乐会表演给您带来的更多是触觉上的经验,而非精神上的思维激发?
G. G.:我想你这些联想都是毫无道理的。你知道,我非常、非常努力地去尝试各种方法,试图发展出足够令人信服的“皇帝”协奏曲。
g. g.:是的,我听过一些您对于作品的合理化实践。事实上,您在描述过程中用到了“尝试”这个词,这很有趣。我猜想这意味着您发现在表演过程中很难实现自发的音乐体验。
G. G.:嗯,如果你所说的“自发”是指每个音符依照既定的程序如机械化自动操作般精准地在应当有的地方发声,那么显然这个推断也是不成立的。
g. g.:我可以肯定的是,深夜时分当您在钢琴前坐下,这么说吧——只是为了自娱自乐、自我消遣,你会选择奥兰多·吉本斯或者其他不会令人产生矛盾的、精神分裂的作曲家作品,您不会弹贝多芬,我说得对吗?
G. G.:我不明白这到底能证明什么,我想——
g. g.:我说得对吗?
G. G.:但肯定的是,我有权——
g. g.:我说的是不是对的?
G. G.:是的,你能帮我吗?
g. g.:我亲爱的伙伴,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显然,天真与老道、单纯与复杂这组矛盾的、不可能相融合的质感却在贝多芬身上混合,这使得贝多芬不可能被轻视。同时在他的音乐中有明显的分层,极为娴熟的专业的音乐发展技巧,与在主题动机处理方式上的业余迟钝并存,或许这才是您问题的核心部分。
G. G.:你这么认为?
g. g.:毫无疑问。这绝不是一件坏事,实际上,这可能有点无政府主义,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它其实非常有创新精神,因为当您反对贝多芬的时候——
G. G.:可是我并不反对他!
g. g.:请不要狡辩!正如我所说,当反对贝多芬的时候,您正在反对西方音乐传统的逻辑论断。
G. G.:可是贝多芬并非西方音乐的结论。
g. g.:嗯,当然,从编年史而言,他不是。我先前说过,他已成为西方音乐传统概念中真正的中心,并且很明显,正是那些占据其中心位置的作品最令您感到不快。显然那些作品具有令任何人一眼便能识别出的材料特征,原本这些精巧的展示与暴露只有专业人士可以识别应对。
G. G.:嗯……
g. g.:恰恰是这点令您烦恼,古尔德先生,因为首先它代表了对于演奏者的评论与评价,西方音乐世界传统中这种分阶层的职业描述和判定令您产生怀疑,这种怀疑不无道理。于是您更喜欢贝多芬不那么强调其合乎逻辑的极端主义的作品,这并不奇怪,这些作品创作带有倒退、回撤的姿态,人们很难一眼看透音乐要朝哪个方向行进,它不再具有特别强的可预见性。在诸如此类作品中,作曲家亦不再纠结于怎样使艺术的显性表达神秘化。
G. G.:鉴于你关于倒退的论述,你将遭遇一种更为专业的艺术样态难题——比如瓦格纳或者巴赫的专业创作方式,究竟选择哪一种完全取决于你的诉求。于是你可能不得不一直倒退到过去,或者一直朝前行进。于是,事情便有可能演变为:摆在你面前的仅仅是一种业余式的传统。
g. g.:的确如此。不论是矛盾合一的贝多芬的哪一面,都存在着彻底的专业精神,显然这些才是作曲家吸引您的理由。
G. G.:嗯。好吧,那么,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真的反对贝多芬就意味着成为一个人类生态学者或者环境保护论者之类的吗?我是说……我想约翰·凯奇曾经说过“如果他是对的,那么贝多芬一定是错的”之类大意如此的话。你认为对于音乐的专业性,我正怀抱着某种自杀式情结吗?
g. g.:我亲爱的朋友,我真的不认为您应当为此而担心。何况,您是一个相当有节制的、温和的人。您现在有些优柔寡断、摇摆不定。您并不能确认在做出神秘的显性表达,或者在区分业余与专业的过程中,我们究竟是该为追随者提供示范还是选择不与主流站在一起。您也并不确定是否应该选择追随周围的环境,并最终依照我们所熟知的所谓专业方式将一切盖棺定论,这种做法是令我们更接近于真理还是只是作为自我内在的个体发展。您不应觉得尴尬,就连贝多芬自己都不能确定问题的答案。终究,他并没有创作很多部“皇帝”协奏曲,不是吗?至少从某种层面而言,贝多芬在创作面前也踌躇过,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你不可以也犹豫一番。只是当世人称颂贝多芬时,你找到一个支点令自我怀疑发挥了作用,如今您将寻找下一个怀疑拷问的目标。
G. G.:嗯,你说的这些令我感到安慰,真的。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这些困惑的呢?
g. g.:古尔德先生,这显而易见,否则您也不可能获邀进行这次采访了。正如您之所以会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您被要求这样做。
G. G.:我明白了。好吧,非常感谢你,还有什么其他需要讨论的么?
g. g.:不,我想没有了。噢,有一件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出去的时候请帮忙把扩音系统的声音调小些。如果再多听一小节的《英雄交响曲》,我会尖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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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之边园:格伦·古尔德文集》
(加)格伦·古尔德|著 (美)提姆·佩吉|编
庄加逊|译 曹利群|校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思Cogito
「2022,不出门的古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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