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27)
孙凤一心想考上大学,一心要远离这个家,远离灵水村,远离离岭镇,甚至远离清水县,反正离这个家越远越好。而现在父母却要她嫁到镇上,她再不谙世事,也明白那就意味着自己将一辈子被绑死在这大山里,再也无法飞出去。因此就是让她嫁给神仙她也不会愿意,但这些话她不敢明着告诉父母,否则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被打的更狠。而且她很清楚,父母如此势力眼,怎么能放过这个攀附权贵的好机会?如果自己不让他们如了愿,他们真的会恼羞成怒打死自己。
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会儿措辞,才壮着胆避重就轻地试探:“我都不认识他,谁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我才十五岁就让我嫁人,这是违法的。”
周蕙听了,气稍微消了些,脑子也清醒了一点儿,便放柔了声音,说:“是定亲,又不是结婚,这孩子想哪里去了?对了,你不是要上学吗?你要是答应了这门亲事,我就遂了你的意,让你去什么江中上学。人家齐镇长说了,给你出学杂费,生活费。这回你该满意了吧?看我,都让你气糊涂了,竟忘了这么要紧的茬口。”周蕙心说自己真是糊涂,要早说起这事,这兔崽子也不会跟我顶着干了。
人用惯了一样手段,就产生了依赖性。一碰到急情,脑子还没反应呢,肌肉先顺着记忆行动起来。更何况打孩子时身心还是挺爽的,使用暴力并享受孩子的服从,具有成瘾性。
果然,孙凤立刻抬起头来,一边抽泣一边转着大眼睛看向周蕙,眼神里疑信参半。
孙惕赶紧提醒妹妹,“孙凤,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去江市一中读书么,看,这是多好的机会,而且那小伙子你也见过,挺好的,就是那个开吉普的司机。”
说实话,孙凤根本就没注意那个司机,不知道是个阿猫还是阿狗。但是现在,这个阿猫或阿狗能让自己去心仪的江市一中上学!
不过孙凤随即又陷入两难境地:不答应,上不了学。答应,就飞不远。她进退无据,低头沉思,试图找出答案。十五岁的女孩儿还不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十五年的人生经历也无法告诉她应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她多希望有个亲人帮帮她,给她出出主意。
一心要做镇长亲家的孙赞见孙凤不说话,认定她还是不愿意,便又沉不住气地开骂:“这小崽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托生的,这是专门到咱们家来气死父母的。人家看上你,还给你出学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是王母娘娘咋地,只有玉皇大帝才配得上你?我可告诉你,这事没有商量,由不得你说不!”
周蕙本来不想把家人能从这桩婚事中获得的全部好处当着孙凤的面说出来,怕她会因记恨宁肯两败俱伤也不答应。她在心里转起了小九九,孙惕这么维护孙凤,孙凤肯定也会看顾孙惕,于是她决定冒险一搏,“孙凤,你能考上那个重点中学,全靠你哥哥拼了命带你去镇上,我这话对吧?”
孙凤看一眼孙惕,抽泣着朝周蕙点点头,认可了她的说法。
“那行,人得讲良心吧,你哥这么对你,你应该感恩图报,你说是不是?”周蕙步步紧逼,并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赞自己道理摆的好。
抽泣中的孙凤再次懵懂地点点头。
“现在,你就有机会报答你哥了。人家镇长还说,只要定了亲,你哥就立刻转成城镇户口,而且马上去镇机修厂工作,能不能成,就看你想不想报答你哥了。”周蕙故意只提孙惕的好处,而没提其他人的,就是担心孙凤对家人怀恨在心,万一她要来个鱼死网破,那一场天大的美事不就全化成了泡影?
周蕙的话音一落,孙赞、孙琳都齐齐惊呼,甚至连木头人孙梅都从饭碗上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看向孙惕,仿佛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孙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满脸懵懂,脑子一片空白。他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把周蕙说的每个字链接在一起,捋顺,想明白。回过神来后,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从此改变,范进中举因喜而狂,此刻的孙惕就是中了举的范进,他的心如行军鼓一般重重地急敲起来。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掌握在身边这个娇弱哭泣的十五岁妹妹身上,他幸运之门的钥匙就是孙凤口中的四个字:同意订婚。人生真是无常,前几天自己还是拯救者,转瞬间乾坤倒转,被拯救者成了拯救者。孙惕看向孙凤,眼神热切中含着祈求,期待中含着羞愧,含义复杂到难描难画。
但泪眼朦胧的孙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不禁沉了下去,无奈又失落。权利真是个好东西啊,小手指动了动,就让哥哥这个唯一的同盟军倒了戈。
“哥,你想去镇上吗?”孙凤问了出来。可为什么要问出来?潜意识里是希望些什么吗?希望些什么呢?影视剧,小说,新闻,那里有答案吗?
现实中的孙惕低下了头,他麦色的脸有些发红,声音又低又沉,像被雨水打湿了,“孙凤,我拼了一条命,不顾狼虫虎豹,深更半夜爬山越岭,费尽心力带你去县里体检,就是因为知道你在这里憋屈。我之所以知道你憋屈,是因为我知道憋屈是个什么滋味儿。”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孙凤心里象压进了一块大石头,沉得喘不过气,闷闷地胀痛,为自己,也为孙惕。在这之前,她只知道自己快憋死了,不知道哥哥也憋屈。她看向孙惕,见他的眼睛里一半是绝望,一半是渴望,至于哪一个会从眼睛里奔涌而出,那就看自己的选择。
孙惕的眼神,暗夜深山密林中黏湿的后背,神往的学校,绿莹莹山狼的眼睛,父母的打骂,姐妹的欺凌,星光下铁轨上盘踞的毒蛇,山坳里胆战心惊骑行的兄妹,绳索一样的订婚,牢笼一样的大山,高昂的学费,所有这些都如鬼影一般在孙凤的眼前飘来飘去,让年仅十五岁的孙凤陷入重围,她孤苦无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没有能力选择,却不得不做出选择。
很久很久,久的一屋子人都成了化石,孙凤才红着眼睛给出她人生最重要的答案之一:“我答应订婚。”
周蕙孙赞刚要高呼老天爷,孙凤紧接着又来了一句:“但我有一个条件。”
孙凤的表情死气沉沉,看起来哪里是一个花季少女?而是一个饱经沧桑却依然负重前行的老妇人。
立刻,全家的眼睛又都投放在她身上,像是一对对精钢打造的钩子,紧紧地勾住她,拖住她,咬住她。
最先说话的是孙惕,他神情闪烁,愧疚又期待,“孙凤你说,你要什么条件?”
孙凤蓄满泪水的双眼,象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毫无生气。未及开口,那眼泪开了闸一样从眼里泄了出来,接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高中三年后,我要去上大学。”
孙凤的话犹如葵花点穴手,点中了满屋人的哑穴,屋里安静得似乎人一下子都消失了。
之所以消失,是没法去面对这个问题。坚决不让孙凤去念江市一中的最主要原因,是不合算不值当,另一个原因就是没钱也不肯供她上学。现在齐家给出学费,而且能给孙家带来天大的好处,那么作为交换就可以让她去上学。但齐家却只提了负责高中三年的费用,并没提要负责上大学的费用,而上大学的钱更是孙家不愿意也拿不出来的。可如果现在不答应孙凤这个条件,那么孙家一切的憧憬都将是空中楼阁。
此刻,继孙凤之后,周蕙与孙赞也陷入了两难。
今天绝对是周蕙最兴奋开心也最烧脑的一天,她勉力在心里快速盘算着,好一会儿才算理清思路,抓出重点:孙凤上不上大学不重要,但孙惕能不能农转非,能不能去镇上工作,却是顶顶要紧的。当下,是要把最要紧的事敲定,先把这个犟种糊弄住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况且三年后一摆酒成婚,那孙凤这个包袱就彻底是齐家的了,管她能不能上大学。
盘算完,周蕙一锤定音,“行,妈答应你,三年后你如果能考上大学,就让你上,不过路得一步一步地走。眼下你得先答应齐家的婚事。”
周蕙的允诺,让孙凤心里一半松弛下来,另一半却又压抑憋闷地难受至极,甚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除了答应还能有什么选择?何况连孙惕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自己小小年纪,如何能抵挡这如狼似虎的一大家子的威逼?如果不答应,不要说上学,可能连命都会葬送在他们手中。万般无奈,孙凤最后还是无力地点点头,答应了与齐啸的订婚。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有一句话:人可以接受被毁灭,但不可以接受失败。十五岁的孙凤,还没有能力分辨出今日与齐啸的订婚,是毁灭还是失败。并且在她以后漫长的人生里,她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但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几乎在答应订婚的同时,孙凤就后悔了。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还会是一模一样的结果。因为与齐家结亲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万丈深渊上的一条独索。
她若想逃出深渊,只有抓住这条索绳。那个未曾看清的未婚夫,将是她不得不倚仗的新同盟军。
在现实面前,放弃自己是一件很容易发生的事。有一些弯路是非走不可的,然而人生的容错率又低的可怜。
孙家与镇长结亲的消息传的比风还快。就在第二天,整个灵水村都知道了这个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消息。
于是孙家就像那山岗上金灿灿的太阳,吸引了灵水村所有人的目光。
事情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