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uangao2@lifeweek.com.cn从小，我在家族里就是个异类，像个假冒伪劣产品似的存在着。家族中人都太勤快，吃苦耐劳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品质，日常干活儿都跟“拼命三郎”似的，啥事儿都要抢在前头。用我爸的话说就是赶早不赶晚，能凌晨四点下地，绝不拖到天光渐亮的五点；能晚上九点结束秋收，那就披星戴月地赶工，第二天还有别的日程安排。我真心不理解，他们整天跟时间、天气和别人比拼，过日子不嫌累吗？活就那么多，也跑不掉，慢悠悠做岂不轻松？反正早做完了也是歇着。我爸说那可不一样，活儿等在那里，不去做，他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可等到活做完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待着了，那多舒坦。我说我不着急，不怕活等我，忙里偷的闲也可舒坦了呢。我爸摇头叹气，哥姐都精明能干，他想不通为什么到我这里就跟基因突变似的：早上起个床哭哭唧唧的，一提干活儿就跟遭雷劈似的痛苦。爸妈看不上我疲懒又拖延的性子，很担心我将来挣不到一碗饭吃，想方设法地改造我。奈何，他们的言传身教、嘲笑斥责都无济于事，我依旧没有改掉懒的秉性。于是，他们无奈地认定：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想到我这块“烂泥”到了婆家，却成了“香饽饽”。我做的菜马马虎虎，公婆会赞不绝口；我随手整理几下物品，婆婆就夸我能干；随口说一些话，公公就夸我明白事理。原本是次品，在另一条质检线上竟摇身一变成了良品，这让我有种终于找到“组织”的欣喜，被接受的感受真棒。记得，初去婆婆家，以为早上会被叫醒，结果一觉睡到了自然醒，七点多钟了，天光已经大亮。婆婆说：“家里也没什么活儿，早起也没事做，平时你们上班挺累的，好不容易回家歇歇，睡够了再起吧。”真让我受宠若惊。我妈家规矩就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宁可让我们吃过早饭闲得慌，也要五点多钟把人都喊起来。在婆家待着就是自在。睡一个午觉的工夫，院子里就多添了一个小驴驹。我老意外了。在我妈家，去鸡窝捡个蛋都有可能搞得鸡飞狗跳的，生驴驹这种事肯定得吵吵嚷嚷，动静大得能惊动半条街。是的，我妈家常年是备战的家庭氛围，无声的硝烟总是在弥漫，一帮能干的人不是在争吵，就是在酝酿争吵。至于拌嘴抬杠、指责埋怨那是再平常不过的状态了。这样的家庭不是没有爱，只是爱得都太深沉，仿佛藏在汪洋大海的深处，没有强大的心脏根本体会不到。而我从小就缺乏安全感，事情做得不合家规就会遭遇狂风暴雨，感觉自己就是飘荡在大海中的小船，时常担心下一刻就会被倾覆，被淹没。直到遇见爱人，他的宽厚包容治愈了我的敏感叛逆，让我的心境渐趋平和从容。我跟我妈说家不是讲对错的地方，是讲感情的。我妈说人怎么可以是非不分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呀。我提起过年聚餐那次，我爸让我去做盆鸡蛋汤，我二话没说，撂下筷子就去厨房了。做好端上桌，特别好看。葱花翠绿，番茄鲜红，蛋花黄灿灿的，像薄云一样铺在上面。我爸看了一眼，说谁让你加番茄了？多酸啊。亲戚们纷纷说番茄好吃的。我爸尝了一口，说没加味素吧，盐也少，多大的人了汤还做不好？也就是人多，我不想跟我爸顶嘴，高血压患者就应该少吃盐和味精呀。我妈事后也说，那么多人呢，你怎么能只考虑你爸呢？你的口味也着实太清淡了。多得不偿失，受了累，还挨顿说。在我爸妈的观念里，凡事做得好是本分，做得差就要承担后果，批评指正都是理所应当的。若让我爸妈夸我一句，比割他们身上的肉还难受。他们均表示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下嘴的地方，“懒得出奇”行吗？“心有窝瓜那么大”算夸吗？我能说什么？他们不光对我苛责，对自己也严格要求的，倒是一律同仁，完美主义。我给我妈讲一点我婆婆的事儿。我婆婆的性子有些毛躁，平时走路，脚趾经常踢到墙角，出入也不扶门，门磕得咣咣响，但我公公从来不数落她。有一次，我公公让婆婆把窗台上的一个杯子递给他，婆婆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抬手去拿给他。没料到杯子里有很多水，婆婆递的动作也太麻利，水全甩到公公脸上了。把我吓了一跳。想着公公脾气再好也得生气，考虑到即便我在场，公公会忍着不发火，也难免沉下脸色吧？结果，公公一愣，哭笑不得地摊着手，看向婆婆，特别无辜的样子。婆婆赶紧跑去拿毛巾给公公擦脸，一边擦，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于是，一家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一场大战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了，让我记忆深刻。我问爱人，你家都一直这么和谐吗？爱人说又不是故意的，有什么可生气的，再说是水，又不是硫酸。我代换了一下男女主角，这种事若是发生在我爸妈身上，那我爸肯定要勃然大怒，痛斥我妈的漫不经心，再翻出她以前的种种疏漏一一列举，力争让她心有余悸，保证下不为例。然后我妈觉得我爸小题大做，得理不饶人，进行各种争辩回击，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了。我妈听了我的设想嗤之以鼻，反驳说：“前提是我根本不会泼的，好吗？拿杯子前，一定要查看杯子里的情况，这不是常识吗？你婆婆活那么大岁数了都不知道？再说就算不看，杯子拿在手里，重不重，手还没有感觉？多亏那是水，要是牛奶、酱油泼了，多可惜。”我无言以对，替我公婆庆幸，如果生长在我家，他俩肯定混得比我还惨。结婚后，感受到生活与工作各方面的压力，我的想法有了改变，开始理解爸妈的争强好胜，有些看不惯爱人不急不慢任人宰割的样子了。第二天有重要工作或是要出差，我前一晚肯定紧张得睡不好，天一亮就早早爬起来准备。曾经梦寐以求能睡懒觉，工作后逼我睡，我都睡不着了。外出旅行，我是那个心急火燎，担心错过时间的人。小跑着检票，掐着表算在景区逗留的时长，手里紧紧抓着孩子，转身找不到爱人就气得不行。爱人说跟你一起不叫旅游，像是在打仗，还是游击战。我也没办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会导致后面很多计划搁浅，这种连锁反应是我不想面对的，就跟头顶悬着个战鼓似的，无法体会到轻松与闲适。偶尔感冒了，头痛鼻塞，不得不停下手里工作，我就恨铁不成钢，埋怨身体的不争气。病后元气有伤，无法恢复到原先的工作强度，我就十分愧疚，觉得自己果然不行，荒废光阴。很讽刺吧，嘴上说着希望被爸妈夸的人，偏偏根本不会夸人，从不夸爱人，很少夸孩子，也从不夸自己。有时碰到本该着急上火的事儿，爱人都不以为然，让我缺乏情感上的共鸣，于是我开始跟他争吵。我婆婆劝我俩，说两个人有话好好说，有什么可吵的呢？我气急败坏地解释：“就是因为道理说不通，所以才吵啊。”那一刻，我真像极了我妈妈。爱人也脱口而出：“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你家人了？”
《都挺好》剧照
惊觉原生家庭的影响如此根深蒂固。遇事焦虑、情绪紧绷已经成为我的本能反应，很多时候甚至不敢幸福，一旦发生好事第一反应竟是忐忑不安，生怕这是个陷阱，前方有更大的不幸正跃跃欲试地即将向我袭来，唯有事事严阵以待，处处紧锣密鼓，才能让自己稍微有些安全感。
大概，人一旦觉察到了就会有所改变。这两年，我开始有意识地松弛，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接受最坏后果，事情通常没有那么糟。遇到问题理性解决，态度温柔从容，不骄不躁地修炼自己。顺从本心，可以不特别较劲，但也不是完全躺平。早上环湖跑上六公里。下午再跳一小时健身操，我疯狂喜欢流汗的感觉。爱人孩子就不爱出门运动，就喜欢窝在家里看书。我说做你们喜欢做的事好了，各自欢喜也是欢喜。由焦虑转到松弛很不容易，当然，反之也很难。我妈一直看不开，抱怨我那快五十的哥哥整日喝酒吃肉，血压高不当回事；担心姐姐再婚的家庭出现纷争，我的外甥将来该何去何从。对于我，她这么多年总算夸了一句：“看你家不愁吃不愁穿的，我也就不替你愁了。”我有时间就拿我公婆的生活态度疏导我妈。别比谁挣钱多，也别比谁更体面，就比快乐，我妈必输。我公婆一天天地可自在快乐了，总说儿女活得好，不用他们操心，他们任务就是把自己身体保养好，多活一天是一天。实际上，哪个儿女生活中会没有困扰和难题？但公婆从不多操心，也不瞎操心。听得多了，我妈也感慨，辛苦了这么多年也够说了，是该享受一下生活了。于是，快七十岁的她迷上了唱歌，没事就拍视频上传，还会加特效和滤镜；晚上在群里匆匆报备完健康无事的消息后，就乐颠颠地去听小说。我一打听，有无限流、升级修真，还有古言穿越文。看着视频里不再严肃、苦大仇深的妈妈，我真心为她高兴，心一松弛，人都变年轻了。排版：田甜/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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