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近些年来，“控糖”“低糖”“无糖”等字眼频频出现，无糖可乐、无糖汽水、无糖饼干等等商品也不断涌现，社会普遍刮起了一场“无糖之风”。
早前新加坡政府也颁布新规，从2023年年底开始将禁止含糖量与反式脂肪酸较高的饮料进行广告宣传。现代人可谓谈糖色变，殊不知，如今遭“嫌弃”的糖，最初是一种珍贵的奢侈品。甚至对于军队而言，糖从始至终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糖是如何渗透人类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人类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必需品的呢？一般来讲，人类获取糖的途径可分为蜂蜜、饴糖、甘蔗和甜菜四种。早期，古人主要以饴糖和蜜糖作为甜味来源。鉴于蜜糖可以在自然界获取，早在周代时，古人便知道如何采集和利用蜂蜜。此时人们食用的蜂蜜多为在大自然中采集的野蜂蜜。到了魏晋时期，关于人工养蜂的记载逐渐增多。古人关于饴糖的食用也可追溯到周代。饴糖来源于发芽的农作物，是我国最早的人工制糖。《说文解字》中写道：“糖，饴也。”又“饴，米蘖煎也。饧，饴和馓者也。”饴糖，就是用稻米、黍米和大、小麦发的蘖芽（新芽）煎熬出来的。东汉扬雄所著的《方言》中介绍：“凡饴谓之饧（tang），自关而东，陈、楚、宋、卫之通语也。”可见，两汉时期，不仅饴糖的使用广泛，称谓也不尽相同。甘蔗和甜菜是目前世界上制糖的主要原料。我国是世界上用甘蔗制糖最早的国家之一，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近几十年来，我国才开始用甜菜制糖。战国时代的《楚辞》中，有以蔗浆用于祭祀的记载。到了汉代，对于甘蔗的加工提取进一步发展，东汉的糖中有“沙”一样口感的小颗粒，可以看作为砂糖的雏形。南朝陶弘景的《名医别录》中，记载了以甘蔗“取汁为沙糖”之说。不过，此时的蔗糖制造仍旧比较粗糙。根据季羡林先生在《糖史》中的说法，当时中国本土蔗糖制糖术，一般仅将甘蔗汁熬煮浓缩，制造出的糖也是褐棕色的粗糖。唐宋年间，得益于和印度之间交流，印度制糖术传入，成规模的制糖作坊出现。同时，鉴真也将甘蔗及制糖术传到日本。《新唐书·摩揭陀国传》曾记载：“观二十一年（647）……太宗遣使取熬糖法，即诏扬州上诸蔗，作沈如其剂，色味愈西域远甚。”明代是蔗糖的制造技术日臻完善的重要时期，嘉靖年间白糖的发明，是中国古代制糖史上的突破性成果。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也有手工制糖的详细记载，其中的一些制糖方法一直沿用到解放前夕。尽管不少专著中记载了糖的制作、使用，糖早期依旧是稀有的奢侈品：或是重要的贡品，或是皇帝赏赐大臣时的奖励物品，或是昂贵的医药用品。民间将糖用于日常生活的较少，普通民众平时也不太能消费得起糖。糖一般多在节日庆典时，用于制作糕点、腌果品等，以便节日与待客用，或富裕人家将其作为保健品进行食用。一直到清中期，随着中国制糖业的发展，糖走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日常的消费用品。欧洲的糖和中国的糖的地位演变具有一定相似性。中世纪早期，阿拉伯人将印度的甘蔗带入欧洲地中海沿岸，此前蜂蜜一直是欧洲人生活中的主要甜味来源。之后，随着十字军东征运动，甘蔗的栽培技术和制糖技术也更为广泛地传到欧洲。当时，味道甘美、颜色洁白的砂糖和蜂蜜一样，是高价商品，在欧洲社会上层阶级间流传。以16世纪的英格兰为例，当时蔗糖价格十分高昂，是贵族阶层的专属奢侈品，贵族们甚至以一口烂牙为荣。由于砂糖贸易利润巨大，而且甘蔗需要在气候条件适宜的热带地区种植，于是，英法等欧洲国家争相在美洲殖民地建立了无数的甘蔗种植园。到了17世纪中叶以后，随着种植园中糖生产的扩大化，糖的价格逐渐变得低廉。另外，到了19世纪初期，为了减少对殖民地糖供应的依赖，欧美国家本地也开始竞相改良甜菜品种、栽种甜菜。温带地区甜菜的种植使得糖的来源更为多样化。由此，仅作为少数上流阶层的饮食调味品、药品或礼仪用品的砂糖，逐渐变成了人们可以日常获取的物品。16世纪欧洲的砂糖制作。来源/川北稔《砂糖的世界史》糖是人类维系生命的必需品之一。人类生命活动所需能量大约70%依靠糖氧化分解后产生的热量维持。此处的糖不仅仅指食糖。糖涵盖了多种碳水化合物，有以淀粉、纤维或果胶形式出现的多糖，有以蔗糖、麦芽糖形式出现的短链寡糖或者二糖，也有以葡萄糖、果糖、乳糖出现的小分子单糖等。人一旦缺糖，轻则头晕、心慌、眼花，重则会出现低血糖，甚至昏迷、危及生命。作为维系生命的重要来源，糖在战争期间的重要性更加凸显。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美军口粮为例。美军口粮分为A、B、C、D、K五类，其中A、B为常规口粮，需要烧熟。C和K属于战时口粮，在战斗时食用，D为紧急口粮。K口粮的标准配给除了罐头肉和压缩饼干，剩下的主要是一堆糖。而作为应急食品的D口粮，则是一块军用巧克力棒，它热量极高，而且便携，不易融化。1941年9月，负责向部队提供给养的军需官在C口粮中增加了5块硬糖。这些糖类可以迅速补充士兵消耗的能量，使士兵有足够的体力和能量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美国好时公司生产的巧克力棒，用于战地和特种D口粮。在1940年至1945年期间，好时公司生产了超过30亿的D口粮热带棒。来源/维基百科就连美国海军装在救生筏上的口粮也是由糖组成——口香糖、维生素片和水果味硬糖片。盒子中的说明书还提醒用户，如果他碰巧抓到了一条鱼，他应该把糖果留到以后吃。当遇到突发情况，救生筏上的糖果成为维持美国海军生命的主要物资。
没错，糖果的高热量和便携性使其成为应急口粮的不二选择。1944年，美国进行了一项作战部队的糖果配给测试，四名美国飞行员自愿在救生筏上停留五天，只吃冰糖和水。结果，尽管所有人的体重都减轻了，但在医院短暂休息和获取食物后，他们迅速恢复了正常。该测试再次证明了糖果在军队中的重要性，如果坠落的飞行员口袋里藏着糖果，他们的生存机会就会增加。“记住，糖果是我们战士的战斗食品，是我们工人的能量食品，是我们公民的士气建设者。”二战爆发时，由美国糖果协会主办的广播节目《华盛顿配给报告》在每次广播结束时，主持人总会这样总结。糖果协会主席菲利普·戈特甚至将糖果比喻为“子弹”：“我们正在为新的军队口粮制作一些非常重要的‘糖果子弹’。”的确，行军打仗时，外部条件往往异常艰苦，饿肚子的事情会时常发生，如果能够及时补充糖分，可以有效防止军人们因过度饥饿而引起的不适，从而赢得战机、赢得胜利。二战期间，美国国内大量的糖被运往前线。据1942年《纽约时报》一篇文章称：“无论美国士兵和水手走到哪里，糖果都会和枪支、汽油一起被送上战场。” 随着大量的糖果被转移到前线，加之美国制糖业严重依赖国外供应商，美国国内出现了糖供应困难。由此，糖也成为美国二战期间第一次定量供应的物品，也是唯一一种在1946年前没有被取消配给控制的物品。1942年到1945年间，由于美国糖定量配给，民众只能排队限量购买糖果。来源/美国国家图书馆二战期间，日本国内的糖更为紧缺。因为当时盟军封锁了日本的海上运输，日本国内物资大幅度短缺。令人惊讶的是，在众多物资中，当时日本物价上涨最多的竟是糖：食品价格上涨了约21倍，肉类价格上涨了约23倍，但糖的价格上涨了300多倍，黑市上甚至涨到了700多倍。1945年6月，糖的黑市价格达到744英镑。在这种情况下，糖往往也只有价格而没有市场。据传闻，战后在日本的美国士兵只要有数量的糖，就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这也表明，在战争期间，糖成为一种和黄金一样的硬通货。除了主要的充饥、补充能量的功能外，糖的用途十分广泛。首先，糖有着一定的药用价值。关于糖的药用价值，古人认识非常充分。医书中记载了大量的医学用糖处方。《本草纲目》中有关用糖的药方简表，来源/周正庆《中国糖业的发展与社会生活研究》
此外，糖可抑菌防腐，能够帮助治疗外伤。古希腊时期，希波克拉底曾研究过蜂蜜的特性，它可以“清洁溃疡，软化嘴唇的溃疡，治疗痈和流脓的溃疡”。穆斯林医生阿维森纳也曾提倡用蜂蜜包扎伤口。中世纪时，欧洲的医生已经广泛认识到蜂蜜可以用于治疗烧伤、溃疡和感染或溃烂伤口。在中世纪晚期英格兰的城堡中，除了战争所必须的食物（如谷物、盐、鱼干、腌肉和酒），以及非食用的作战物品（盔甲、成捆的箭、钉子和绳子），蜂蜜也出现在看管人的清单中，此时的蜂蜜更多作为一种医疗用品而使用。鉴于蜂蜜不会变质的特性，它被无期限地保存在仓库里以备用。等到战争来临之际，蜂蜜便随从军队运往前线。当士兵遇险受伤时，蜂蜜便可以用来止血，加速伤口的愈合。除了蜂蜜外，其他糖也具有类似的功效。据相关学者研究，高浓度的糖不仅为皮肤提供了合适的清洁环境，还能清除伤口表面的污垢，减少气味。同时，糖似乎还可以防止肉芽增生、瘢痕和收缩。我国民间有往伤口撒白糖的传统，英国《每日邮报》也有关于往伤口上撒糖疗伤的报道。除了治疗外伤外，糖也有着治愈心灵的功效。在电影《哈利·波特》中有这样的情节安排，只要吃一块巧克力就能治愈摄魂怪的攻击。哈利·波特在受到摄魂怪的攻击时，卢平就递给他一块巧克力。作者罗琳这样设定情节，主要根据她自身经验而来，因为她认为食用巧克力可以有效缓解她的抑郁症。和罗琳相似，对于在战场上拼杀的将士们来说，甜甜的糖果可以起到抚慰心灵的功效。1943年，美国一家糖果制造商刊登广告中，便宣称他们的糖果能为战场上的士兵带来快乐。原糖或白糖可在相对密闭环境下，通过特定酵母的发酵作用回熔产生酒精。北美殖民地时期，糖蜜（由蔗糖制作而成）被会用来酿造酒精浓度较高的朗姆酒。由于拓荒时期的殖民地生活条件艰苦，朗姆酒成为当地人民的心头所爱，借之来麻醉自我、抚慰心灵。朗姆酒也成为当时从加勒比海运往北美的重要物品。到了战争时期，由糖酿造的酒水也是军队所需的物品之一，或振奋士气，或抚慰心灵。除了饮用的酒类饮品外，战时高浓度酒精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一方面酒精可以用于消毒或物理退热，对于保证军队健康安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酒精也可做燃料使用。当缺乏燃料时，酒精可以代替汽油等传统燃料，进而为军队推进战争进程提供不可或缺的动力。二战时期，大量的糖被用来制造军队所需的工业酒精，或用作卫生消毒，或用作补充燃料。大量工业酒精的生产也成为当时欧美各国糖短缺的原因之一。到了战争末期，因为石油禁运而燃料匮乏的日本空军，曾以酒精混合代替燃料。多年来，巴西的甘蔗糖厂采用糖醇联产的方式，生产食糖和乙醇。其中，从甘蔗提取乙醇的能源平衡值较高，而且更为清洁。巴西最初的甘蔗种植者们大概没有想到，500年后，甘蔗除了榨糖外，还开辟了一个具有更为广阔前景的用途——制造乙醇作为替代汽油的燃料。除了酒精外，糖也可成为制造炸药的原料。白糖煮沸成糖浆，与硝酸钾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后，可制成爆速3200米/秒的烈性炸药。CNN报道称，在2012年叙利亚战争中，反对派曾用白糖制作简易武器。还有报道称巴勒斯坦加沙哈马斯的武装专家们，研制出了一种以钢管为材料，以化肥、白糖为燃料的“卡桑”土制火箭。从最初采用的普通蔗白糖，到地中海果糖，再到以色列产的沙枣糖，糖成为制造威力巨大的“核心武器”。鉴于糖功能独特、用途广泛，而且携带方便、保存便利，它被许多国家列为与粮食、武器弹药同等重要的战备物资。1960年，中国最终确定糖为国家战备物资之一。它的地位与谷物、棉花和燃料一样，储备必须足够满足国家三个月的消费量要求。日常生活中，人类由于摄入过多的热量，糖逐渐成为一种“甜蜜的负担”。如今大众对糖的克制，不代表否认了糖的重要性。只不过，人类对健康的追求，暂时超越了对味道的追求，可谁又能彻底拒绝甜食带给人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呢？参考资料
[1]Kawash, Samira. Candy: a Century of Panic and Pleasure. New York: Faber and Faber, Inc., 2013.
[2]川北稔：《砂糖的世界史》，郑渠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
[3]周正庆：《中国糖业的发展与社会生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4]王铭铭.糖粒上的历史[J].南方文物,2005(03):15-18.
[5]刘丹. 中国古代糖史研究[D].西北农林科技大学,2009.
[6]季羡林.白糖问题[J].历史研究,1995(01):5-23.
[7]中国糖业协会：“糖，何以称为战时硬通货？”，2022年5月17日。
作者 | 杜若，编辑 | 詹茜卉，校对 | 古月 彦文，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如需授权请联系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