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历史看《黄飞鸿》：用功夫讲一段中国故事

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环球时报》用整版篇幅介绍了香港的人文历史，其中有一条据说被载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那就是拍摄系列最多的电影——《黄飞鸿》，主演是关德兴先生，他饰演“黄飞鸿”在上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共拍了一百多部，可惜在黑白默片时代流传范围有限，如今存世的也有限。

然而真正让华人世界家喻户晓的“黄飞鸿”肯定不是关德兴先生，而是1991年-1993年徐克执导、编剧，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系列。

彼时徐克的新武侠开始在影坛崭露头角，香港演艺圈又是“神仙打架”，对此，相信我之前也略做过介绍，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黄飞鸿》系列电影自然也就应运而生。

无它，唯题材丰富。

根据当年的媒体记载和后来人的采访叙述，可以看出当时那个穿着长衫不断腾挪的佛山黄飞鸿，曾与打入欧美市场的《警察故事》系列各占了华语功夫片的半壁江山，甚至影响到内地和台湾的影视人纷纷开拓相关衍生片。

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个大IP。

徐克执导了五部《黄飞鸿》系列电影，李连杰主演了三部，1991-1993年，分别是《黄飞鸿之壮志凌云》、《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黄飞鸿之狮王争霸》。

这是“黄飞鸿”系列电影在新武侠浪潮中的起点。

当年搞不懂这三部曲的顺序，后来还是在《男儿当自强》中从“十三姨”（关之琳 饰）的嘴里听出端倪：

“你总当我是长辈，可我却拿你当我的男人”。

而《壮志凌云》开始时是“梁宽”（这一部由元彪 饰演，后面都是莫少聪 饰演）“觊觎”十三姨，也是黄飞鸿的初次登场。因此它是第二部，后面紧接着的是《狮王争霸》。

李连杰版的三部曲基本涵盖了“宝芝林体系”中所有的人物，根据黄飞鸿的“足迹”逐渐展开，在《壮志凌云》中他还在佛山当民团教头，片中背景涉及到“中法战争”和刘永福的“黑旗军”，还有清廷战败后的官场与民生。

这三部曲里当年的清末面貌就是：

吵架没输过，打架没赢过。

随着三部曲的展开，一副当年江山凋敝的面貌不仅生动而且传神。其最值得称道的是，电影中的黄飞鸿一路从广东到北京，片中市井模样和民生百态也在发生变化。

比如前两部故事发生地在广东，其中早茶鸟笼和瞎眼艺人卖唱的夜市，极像现今流传下来的老照片。而到了北京后，拳馆武师的“儿化音”与“北狮”、“南狮”，还有反派“赵天霸”（赵箭 饰）的“霸爷”做派，同样也在细节中见识到了导演的“功夫”。

我最喜欢的还是第二部《男儿当自强》和第三部《狮王争霸》，第二部中“黄飞鸿”与“孙文”（张铁林 饰）有了互动，一个中医，一个西医。都在跟外国人讲述传统文化。背景却设置在了当时白莲教最兴盛的时候，一场先进和落后、理智与野蛮之间的冲突让单纯的武人之争更有了几分时代变迁中的悲怆。

影片一开场，近乎鬼魅的白莲教众把所有有关洋人的东西都捆在一起烧，还有计划地攻打洋人的领事馆，朝廷呢？

提督纳兰（甄子丹 饰）一面担心会误伤百姓，一面担心放跑了革命党人孙文和陆皓东（姜大卫 饰），片中他要阻止白莲教闯领事馆，他说：“跟洋人的事情自然由朝廷做主。”，对面的教徒一句话却让他哑口无言：“朝廷如果有用的话，就不会让洋人这么嚣张了！”

这种无解的矛盾里，黄飞鸿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上一部把贩卖中国人的洋人痛殴一顿后，这一部中又在保护无辜的洋人，还有立志要改变中国的革命党。

片中李连杰与甄子丹的打戏很精彩，两代“功夫之王”对决，纳兰提督死得也很壮烈，更是这个系列中少有的令人同情的反派。

至于徐克在这一步的格局中显然不满足打斗，他让黄飞鸿去了白莲教，一票愚民信“刀枪不入”的神功，陆皓东看到可能已经超越他所受教育范围之外的愚昧时几乎崩溃：

“如果人人都像他们这样，中国就完了。”

这一部的震撼最强，时人都看到了弊端，有的选择“扶清灭洋”，有的选择“开天辟地”，时代中裹挟的黄飞鸿也只能以凡人之躯打出一次让所有人满意的正义。

到了第三部《狮王争霸》，徐克把前两部留给黄飞鸿的疑问做了一次解答：

为什么积弱不堪？因为已经病入膏肓。

在“狮王决战”的戏中，眼见赛狮场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底下的官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跟上面说一下？”另一个人说：“这点小事都说，会不会显得咱们太那个了……”于是，不做不错，继续静默。继续看一群人为了一块金牌厮杀。

片中“宝芝林”需要制药就购买了蒸汽机，徐克借用俄国反派的话指责吃干醋的黄飞鸿：

“世界发展是大趋势，不是你能阻挡的。”

这些如今听来，似乎也都不过时。

也正是徐克的“藏私”，让“黄飞鸿”系列今天看来，更值得思考一番。

李连杰后来出走，徐克找到了一位新人饰演“黄飞鸿”，他叫赵文卓，那时刚满二十岁。两代“黄飞鸿”在《功夫皇帝方世玉》里还有交集，打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而无论谁当“黄飞鸿”，“宝芝林”的班底人马到了第三部《狮王争霸》时也基本定型：

十三姨、黄麒英、梁宽、鬼脚七、牙擦苏和猪肉荣，随后又加入了一位“十四姨”（王静莹 饰）。以上人物，像刘洵、莫少聪、熊欣欣、郑则仕等也都是香港电影当年的实力派演员。

另外，黄飞鸿系列里前三部的反派也刻画得很好，不流于表面的阴狠毒辣，每个人都有不得不的理由要与黄飞鸿作对。这也是徐克以当时香港影人的角度看待出现在“黄飞鸿时代”中的各个面孔。民团、官员、洋人、教徒和……武夫。

第一部《壮志凌云》中郁郁不得志的“严振东”（任世官 饰）打得黄飞鸿几无招架之力，却惨死在洋人的火枪之下，临死前他说：

“俺们的功夫，终究比不过洋枪洋炮！”

但在画面之外，那一年却是香港电影，尤其是功夫片最好的时代。

在当年的好时代里，徐克让黄飞鸿又直面“李鸿章”（葛存壮 饰），他奋力掷出狮王金牌后说：

“搞这些场面功夫给谁看？一场比赛不见得能让大清富强，这块金牌还是留给大人你做纪念吧！”

风云褪去，武夫罢拳，依旧春风温柔。

电影中十三姨与黄飞鸿的爱情同样恰到好处，黄飞鸿对她的称呼从“十三姨”到“少筠”，这个转变至《狮王争霸》时，还伴随着老一代人固有的“伦理”与洋人眼中不可思议的“辈分”的解读更显意趣。

大美人关之琳出演十三姨，后来在徐克的话筒下又与李连杰聚集在笑傲江湖的黑木崖和冒险王的古洞中，组CP也组成了经典，与张国荣和王祖贤一起成为了华语电影的至美。

如今再解读这两个角色：

一个代表了新文化教育下的活力，一个代表了古老传统中的坚守。

堪称完美。

再结合李连杰主演的三部曲发生的时代背景与众生相，似乎还诠释了徐克的另一层思想。

《黄飞鸿》系列英文名是“Once upon a time of China”，翻译过来叫“中国往事”。

在徐老怪早期的电影作品中，他喜欢把一种充满家国情怀的时代沧桑感和悲天悯人的人文精神寄托在刀光剑影里，“私货”故意露出一角，俱在人物的对白中，这些“小心思”不止《黄飞鸿》，《倩女幽魂》与《笑傲江湖》系列也是如此。

尤其《男儿当自强》里唱着粤曲的卖唱老人所唱之词，配上镜头中清末中国社会的百态，让观众看来也能感受到萧瑟秋风刺骨。

什么最能表达“黄飞鸿”的精髓呢？

看看成龙每次在各种场合演唱的《男儿当自强》就知道了。

这首歌曾被提名新中国成立70周年十佳电影金曲奖。

它衍生的版本也很多，最早的是遵循古曲《将军令》的琴瑟，然后是现代乐器的节拍，在《黄飞鸿之西域雄狮》（洪金宝 执导）中有一段居然用了印第安人的鼓点打了一段拍子。

词中极具个人英雄主义，“用我百点热，耀出千分光”也符合这部系列电影的主题。

能写出这么大气磅礴的词，作者当然是——

黄霑

后来赵文卓继演了《王者之风》和《龙城歼霸》，讲的是狮王大会后黄飞鸿跟八国联军打了一场赛狮会，又赢了金牌，联军却早已攻入北京。他说：“我们赢了牌子，却输了江山”。

举家回广东，路上顺带剿灭了一帮海盗，片中活了一百多岁把自己当成神一样供奉的张保仔令人印象深刻。

一面是北方洋人在争抢掠夺，这个时代背景此前的《八旗子弟》也提到过，另一面是南方流寇横行，打完了流寇又如何？

寇乱之前当官的已经携款潜逃，寇乱之后朝廷里两股势力赶来抢夺胜利的果实。黄飞鸿等人打了一场又一场，结果还是回了佛山。

上世纪90年代末，赵文卓还演出了剧版的《黄飞鸿》，里面讲的都是他在佛山开医馆时遇到的牛鬼蛇神，最终一集叫《理想年代》，剧中辛亥革命胜利，军人都要检查来往行人，遇到留辫子的要割辫子。

黄飞鸿剃了辫子、留了寸头，穿上了中山装，十三姨也在反派群斗中中了枪，黄飞鸿抱着她走出门……

当年的“十三姨”由邵美琪饰演，剧中其他人物变动不大，“黄麒英”还是刘洵饰演、莫少聪、熊欣欣和郑则仕也继续“留”在了宝芝林里。

在此不讨论孰优孰劣，但当年李连杰、赵文卓都凭借“黄飞鸿”这个角色获得了观众高度认可。至于功夫打星以那时而论，也的确是一种流行，甚至是一种让外国人高看中国文化的艺术。

这期间徐克更是成功地把“黄飞鸿”这个人物从粤地佛山一隅提升到了全国知名，靠的不仅是演员、导演的魅力，也是功夫的魅力。

早前港人拍戏最鄙视的就是花拳绣腿，玩得都是“拳拳到肉”，片场里龙虎武师们彼此之间也会较劲，负责打戏的指导都牛到不行，我就亲眼见过一个香港知名的动作导演居然为了一场打戏跟正牌导演发飙：

“他们那几招是什么？啊！是什么？！不行！重拍！要么我就走人，你们自己拍。打拳要用力！你们这么搞砸我牌子！”

那导演呢？少见的没有反驳，只是坐在监视器前沉默。

我们都以为那个武夫是个莽汉，到了晚上他又拿出一盒自己做的包子给探班的人吃。毫无架子，嘻嘻哈哈，看不出他是执导过那么多大片的动作导演。

老人们传说，当年不管是成家班还是洪家班，谁摔地掉楼的时候让人看出“虚”来是要被耻笑的……总之都是些好勇斗狠、没有文化的人。

可恰恰就是这些人，生生用拳脚打到了好莱坞，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在世界电影史中形成了一种“文化”。

这个文化中各有各的特点，像成龙，你永远无法试图在家具城里打败他。像李连杰，只要音乐一响，反派爹妈白养。像甄子丹，打人打得很厉害，“怕老婆”也怕得很厉害。像赵文卓……他那年俊逸灵动又不失稳重，天生一副正派的脸。

上文说到《黄飞鸿》系列在《狮王争霸》后其余续拍皆反响平平，并不是说其它版本不好，毕竟十年间除了徐克，还有王晶、谭咏麟、洪金宝、彭于晏，包括内地也有拍摄，然而这部系列最精华之处可能还是止于《狮王争霸》，甚至在《龙城歼霸》时也勉强保留了一丝残韵，同样，赵文卓演得不是不好，相反，他演得很好。可问题是——

如果描述清末民初的一位英雄的一生？

这是个问题。

尤其还是活在中国近现代史中的英雄。

毕竟到了清末之后民国之初，“黄飞鸿”也老了。

当年关德兴先生的《黄飞鸿》系列只在佛山连番恶斗，到了徐克的手中他想把“家国天下”融入拳脚之中，这本是极可敬的事情，但除了主演易角的原因外，对于一个武林英雄退居佛山后的人生刻画，还有电影之外的种种掣肘，可能也是其最终泯然的原因。

如果抛开电影之外的问题，单看“黄飞鸿”，似乎也需要提出一个问题：

历史的车轮还在推动，当年那个勇斗人贩子，怒闯白莲教，力敌百头狮的“黄飞鸿”又该如何自处呢？或许他应该停留在目送孙文离去的渡口，又或许是离开北京的那一年的深夜？

因此让人记得的，除了那位用力殴打邪祟的英雄，还有“陆皓东”瘫坐在神龛前，面对着一群疯癫入魔、口水满天飞的人怔怔地自言自语：

“如果人人都像他们这样，中国就完了。”

无论如何，曾经有这样一位英雄闪耀在华语影史中，他在一次次锄强扶弱中把一种武人的热血带给一代观众，也把徐克的悲悯留给了一个时代。

至此，不知道该如何结束本文，只得暂借一句台词吧：

“如果真的有金山，为什么外国人的船都进了我们的港口？也许我们就站在金山上，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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