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二十一章 It Must Have Been Love (中)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61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Grant Ritchie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现代人最大的感情迷思,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谢迅从未想过顾晓音分手后会从此孤身一人,她当然应该有自己的新生活,新的伴侣,新的追求。更何况从他所知道的信息来看,那位仁兄比他认识顾晓音要早。他俩之间谁是插曲还不一定呢。
但思想建设是一回事,看到对方是另一回事。今日之相遇虽然不如两人牵手迎面款款走来那么刺激,然而这暧昧的时刻,和对方脸上志在必得的神情,都让谢迅深深地郁闷,犹如一只被好奇心杀死的猫。
即使是在刚和顾晓音分手的时候,谢迅的感受也没有此刻那么复杂。被分手这件事,就像人生里的几乎所有事一样,都可以慢慢习惯。人类在这方面有惊人的耐力和适应能力。谢迅曾经以为顾晓音和他分手也并不会比从前他经历的分手更加痛苦,然而在这个晚上,他深切体会到了这一次的不同。如果说从前的分手是因为命运的玩弄或者旁人的移情别恋,这一次他怪不了顾晓音,也怪不了刚才遇见的那个男人,甚至怪不了他的工作。
是他自己把一切搞砸了。
谢迅爬起来,扭开床头灯,去客厅拿了一本书来看。是《纯真博物馆》。这真是个错误的选择。谢迅只看了几页,啪地一声把书阖上,起身扔回客厅。走去窗前,把窗户打开,点着一根烟。他慢慢平静下来,摁掉烟头,谢迅又去书堆里拣了一本《于阗六篇》,终于慢慢在那些关于唐代墓葬建制的详细讨论里阖上了眼睛。
第二天他得空给房东发了条信息,问能不能提前解约。他这房子从前一个房客那里接手的时候,对方的租约还有一年到期,这眼看着也就只剩几个月了。谢迅刚交完这一期三个月的房租,他试着跟房东商量,这三个月房租他不要了,能不能把两个月的押金给退了。
房东是一北京老太太。回回谢迅找她修房里的什么东西,老太太至少等上一天才回复,每次都说自己年纪大了跑不动,让谢迅自己解决,看到谢迅要搬走,老太太倒沉不住气了,半天就给回信息,说他可是跟自己签了新租约的,这租约期间要是想搬走,除非像上个租客那样自己找个接盘的,否则别说预交的房租和押金,她肯定还得让他赔租约期内的房租。
谢迅想了一下午,打消了搬家的念头。四个月的房租,说大不大,说小也是不小的一笔。要把这笔钱就这么闭着眼睛扔出去,谢迅自问经济实力还够不上。在现实面前,安抚自尊心的重要性显得微不足道。何况谁知道昨晚他不是杯弓蛇影,也许那个男人跟顾晓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他为此搬家简直可笑。
再说这种房东让他怎么好意思介绍给别人。谢迅打消了搬家的念头。
能把颓废状态坚持很久的人,除非是在这当中着了某种致瘾物品的道,否则渐渐就会呈现出一种演的状态。因为颓废并非是人自然的状态,想要长期如此,除了重大打击发生后的很短一段时间,之后都得靠维持现状的毅力,和一定程度的演。
沙姜鸡不是那种非得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他在南京确实受到重大的打击。如果说那时还是一种突发性的刺激,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他意识到小师妹已经毅然决然地move on,再也不会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之后,他才感到一种深重的,难以弥合的伤害。他从同学那听说,小师妹已经在防疫站上班。医院那边感到很可惜,同时又觉得女生的心理承受能力差点,亲眼目睹这种血案,立刻打退堂鼓倒是也可以理解。沙姜鸡听了,觉得想笑又想哭。念书的时候小师妹曾经跟他细述自己的职业理想,说自己要像吴孟超那样,成为一门泰斗,又撅着嘴跟他吵,为什么女医生达到不了那样的高度,她偏要试一试。
沙姜鸡当时感到好笑,同时又深深地为小师妹骄傲。他衷心希望她和他能成长成像他父母那样各顶一方的资深医生。如果小师妹真成了吴孟超那样的牛人,他沙姜鸡转去医务处院办什么的做做文职给她当个贤内助,也完全可以。
现如今那个要做女版吴孟超的人去了防疫站这种无关痛痒的地方。这让沙姜鸡觉得自己的医学追求忽然也被釜底抽了薪,变得没着没落起来。但沙姜鸡可不会一直沉醉在颓废状态里,那多消耗人,毫无必要。
因此沙姜鸡很快就反过来安慰谢迅——眼下暑期实习生们就要到了,再过一阵子,新一届的应届小护士和医生也要来到中心医院,与其纠结于过往的对错,不如好好挖掘一下这片新的蓝海。
谢迅哭笑不得。但还得接着接受沙姜鸡各种泥沙俱下的信息——他跟沙姜鸡朋友这么多年,深知这是沙姜鸡解压和逃避现实的方式。这天晚间查完房,两人一起去食堂吃晚饭,沙姜鸡又给他带来两个八卦。
第一,是沙姜鸡今天去门诊的时候,瞧见了顾晓音她妈和她姥爷。虽然曾经的寥寥数面让沙姜鸡不能百分百确定确实就是他们,“可你要是还想挽回顾律师,是不是应该用这个借口去关心一下人家?”
瞧谢迅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沙姜鸡接着八第二条。这第二条可劲爆多了。史主任最近没跟张主任商量就收了个病人。这病人只有二十出头,晚期心衰,基本上只能卧床,走两步都喘,卧床还不能平躺,得坐着呼吸,躺下的话就吸不上气。小伙子是山东人,四代单传,从小就胖,不爱运动。家人觉得他喘气是因为胖,等感觉不对去医院检查,发现是心肌肥厚晚期,心脏已经膨胀到占满了大半个胸腔。
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忽然被查出这种病,父母立刻想也不想就放下工作专心带着儿子治病。本地的医院治不了,父母硬是不肯放弃,带儿子上北京来。第一家医院看完也不肯收,才又转到中心医院来。
“这小子也是命好。他来的那天,挂的是史主任的号。这要是咱们老金,肯定就给打发走了——病人已经是晚期,心脏膨胀导致肺部有长期淤血,肺功能也很差,就算能等到心脏移植排期,那时候他的身体条件估计也下不了手术台。前头那家肯定就是因为这个才把这家人推出去的。”
“那史主任准备怎么办?”谢迅问。
“史主任啊,他打算把病人的心脏取出来,修剪变小再装回去。”
谢迅点头。“听着没问题啊,如果没有合适的心脏,只能这么做。张主任觉得这个方案不对?”
“不是方案不对的事。”有实习生曾经开玩笑说谢迅就像年轻版的史主任,沙姜鸡想,这俩楞起来还真是像。“你想,这一山东来的四代单传的金孙,爹妈卖了房来看病的。史主任非得用这种非常规方案手术。我们当医生的知道这小孩在等到合适心脏前怕是就已经挂了,他爹妈未必知道。万一手术失败,后面不知道还得跟着几条人命。要不怎么医务科也来了呢,谁也不想上社会新闻。”
谢迅对医务科无动于衷:“医务科不就干这事儿的嘛。我感觉他们的本职工作就是确保任何医生都不要试任何新鲜有趣的方案,宁可病人恶化——那反正上不了社会新闻。”
“那可不。”沙姜鸡没听出谢迅话里的反讽之意。“史主任在这方面,可是有前科的。上回他非要给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做 TAVR,我那医务科的哥们儿就差没自费去雍和宫上香。”
事实证明,有一就有二,史主任胳膊拗过了大腿,到底是把这个手术给做了。手术当天谢迅刚好给老金的一台手术当一助,做完去重症监护室看病人情况,出来正赶上这个小伙子被送去监护。史主任难得地也跟着。他的手术服汗湿了一大半,眼角眉梢都写着筋疲力尽。
“小伙子命真大。”谢迅不由得走过去对史主任感慨一句。“不过这全身插满管子的样子他家人看了恐怕也得心疼一阵。”
“总比他躺在太平间的样子好。”史主任回答。
谢迅沉默了一阵。史主任说得对,什么都比躺在太平间好。“您费这么大劲救他,是因为他家里四代单传?”
“不。”史主任看了谢迅一眼。“以前我救这种病人,多半是因为其他医生都拒绝了他,我觉得我要是手术成功了,就证明我的水平比那些人高。就算是失败,这种碰过好几次壁走投无路的家属也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咱们做外科医生的,谁想天天搞那些常规的,不都为了这些特例吗?”
史主任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遭,想想还没正面回答谢迅的问题,又正色道:“不过这可跟四代单传没什么关系,非说有的话,这小伙子受够了四代单传的害,要不是这个,他哪能拖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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