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二十一章 It Must Have Been Love (上)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54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Omar Prestwich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谢迅最近真的很忙。
过去这几年,中心医院的心外科一直在深度参与某国产人工血管的临床试验。最早小型临床试验这里就是一个点,后来开始做大型临床,要搞多中心大样本,中心医院心外的病人数量,在全国都名列前茅,张主任又一直强力推动这个项目,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做了下去。眼看着临床试验数据积累得差不多,可以准备去NMPA申请批准上市了,这带小朋友整理数据的工作,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谢迅身上。
说是“自然而然”,其实稍微有一点勉强。张主任这个项目一直是老金在配合他做,由他的组处理数据也是应该的。老金有谢迅和沙姜鸡两员大将,本来这种和科研挂钩的事情,谢迅不感兴趣,都是交给沙姜鸡。只是这段时间沙姜鸡为情所困,情绪低落,打不起精神来,谢迅只得主动请缨,接过这个摊子。
要问沙姜鸡为何为情所困,还得从两三个月前说起。
那会儿谢迅和顾晓音刚分手。有天沙姜鸡要拉着谢迅一起吃啤酒小海鲜,号称是“两个失意男抱团取暖”。那天谢迅刚好下班得先帮谢保华办点事,便跟他约在餐厅见。他到餐厅,沙姜鸡却全无踪影,只发信息说“小师妹那里出了点事,你先点我马上来。”等他点的那两三个小海鲜四瓶啤酒上桌,沙姜鸡又发了一条信息:“我操我得赶去南京一趟,兄弟我对不起你。”
沙姜鸡在南京呆了三天,老金和谢迅的信息一概不回,到了第四天的早上,他胡子邋遢满眼血丝的来了,老金和谢迅那一肚子想骂他的话只得生生咽回去,又把他推回家睡觉。
真相在第五天大白。小师妹的医院出了医闹事故,她科室里的医生被砍。沙姜鸡下班时刷新闻刷到这一条,立刻打电话给小师妹。电话那头小师妹语无伦次——当时她就在现场,生生目睹行凶者走进来一刀扎进师兄身体里去。他们这些学医的,见多了血和血泊里的人,但刑事事件毕竟是另一回事。
沙姜鸡当机立断,立刻冲向机场。等他已经坐在机场往市区的车上,才发现自己这举动是多么的莽撞。他给小师妹打电话,对方不接。发信息,对方没有回。沙姜鸡第一次痛苦的认识到自己和小师妹果然还没有到他自以为的那种关系——他只知道小师妹所住的小区名称,却并不知道小师妹的具体地址。
他在小师妹科室等了两天。第一天小师妹没露面,第二天人来了,憔悴得很,见到沙姜鸡倒也不意外的样子,只说换个地方聊。
沙姜鸡跟着小师妹进了咖啡厅,还记得自己去买两杯咖啡——他俩现在可太需要这个了。两人坐下,还没等沙姜鸡开口安慰小师妹,小师妹先道:“师兄,你以后别再找我了。”
沙姜鸡想,这是应激反应,等小师妹熬过这阵子再从长计议。可惜自己不能日日在她身边。他正想着怎样自然地把这话题揭过,小师妹又道:“我家里觉得我做医生辛苦又操心,给我联系了个区防疫站的工作,本来我一直在犹豫,昨天我想通了,今天来医院,就是来辞职的。”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沙姜鸡想。小姑娘刚目睹一场惨案在自己面前发生,这时候打退堂鼓简直太正常。“防疫站也挺好的,”他顺着小师妹的话说,小心翼翼地不提起前两天的恶性事件,“体制内,听说福利也很好。”
“师兄。”小师妹抬起头望着他,“我已经想好要彻底离开医生这个圈子,请你把我忘了吧。”说完,她站起身,径直走了。
沙姜鸡在咖啡馆里傻坐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该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小师妹那青色的眼底。她说刚才那些狠话的时候,还带着劫后余生者惯有的虚浮感。可她说的彻底离开这个圈子,是指也绝不考虑医生作为终身伴侣吗?沙姜鸡觉得事情未必有那么糟,也许她只是一时反应过度。沙姜鸡怀着希望掏出手机给师妹发信息,想要安慰她几句,发现师妹已经把他拉黑了。
他在南京街头瞎晃了一上午,掉头又回医院去。小师妹科室里的同事神色复杂地告诉他小师妹确如对他所说那样辞了职,人已经离开医院。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这样跑了?沙姜鸡耐心地给师妹打电话,打到第二天下午,手机从不通变成了空号。
沙姜鸡人回了北京,三魂七魄倒像留了一部分在南京似的。没事他就发个信息给小师妹——也许哪天小师妹缓过来,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也未可知。他给那个被刺的医生捐了一大笔钱,比他的家人朋友还关注他的恢复情况。关于那个凶手的新闻报道,他咬着牙一篇也没落下——这一刀不仅让一个正值壮年的医生可能留下严重后遗症,也断送了他的爱情。
他当着谢迅的面给顾晓音发信息,问她这个凶手应当承担什么刑事责任。顾晓音把本科时学过的杀人案刑事定罪能记得的全告诉了沙姜鸡,最后沙姜鸡抬起头,带着满意又有点疯魔的神情对谢迅说:“我明白了,对小师妹的师兄,这凶手是杀人未遂,对我的爱情,他这是过失杀人!”
谢迅对此案的两个受害人都深表同情,这真是飞来横祸。
时间倒回出事那天的晚上。谢迅把啤酒送给邻桌的人,把海鲜打包拿去了谢保华家。海鲜不能留过夜,吃了晚饭的谢保华陪着谢迅又坐到餐桌边。等沙姜鸡的时候谢迅也刷到了那条新闻,大概知道沙姜鸡为什么要连夜赶去南京,可对着谢保华,这些医闹的新闻他能不提就不提,只说沙姜鸡为了姑娘放他鸽子。沙姜鸡追小师妹经年,连谢保华都知道这掌故,听说这小子连夜赶去南京,谢保华叹一声:“这孩子,做医生这么多年还这么沉不住气。”又叹一声:“不过讨老婆也是得要点这种蛮劲,几十年前咱这胡同里有个特别漂亮的姑娘,三五个小伙子惦记着她。后来这姑娘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被分去东北,就有一个小子本来家里成分不错,都给分配了钢铁厂的工作,非扒火车跟着去了东北。我们都觉得他疯了,可人家最后真抱得美人归。”
在感情问题上,沙姜鸡也许和他一样欠缺运气,可他的态度确实比自己积极多了。谢迅和顾晓音相处的时间毕竟不长,就算有那从前新鲜小学同学的历史在,也谈不上刻骨铭心。可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分手对谢迅来说,像是指尖里嵌进根小木刺,平日里觉得一切如常,可时不时难免碰到,让人刺痛一下,待你掰着手指找,又无迹可寻。
谢迅挺理解顾晓音为什么要和他分手。他站在顾晓音的立场上,也未必能原谅自己,也许只会比顾晓音的反应更厉害。谢迅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他告诉自己,让他如鲠在喉的未必是顾晓音,而是他失去顾晓音的方式。
他用这种方式和自己达成了和解。谢迅甚至觉得,既然沙姜鸡还是顾晓音的朋友,有一天他们仨重新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吃火锅给沙姜鸡排解感情问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情绪和记忆总会在某个奇怪的点沆瀣一气。有一天科室里的实习生突发奇想,早上去安徽早点店买了些汤包和煎饼包油条带来办公室分给大家。谢迅瞧着那些不禁运输破了底的包子,心里像被拨动了某根弦。别人都选包子,他偏选了煎饼包油条。那煎饼冷了,韧得很。谢迅一边费劲地啃一边想顾晓音为什么爱吃这个呢?可惜大概也没机会问她了。
又好比今天,他加完班,刚刚好赶上午夜前最后一班电梯,难得有人这个时候离开大厦。谢迅觉得这个人眼熟,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他成天见陌生人,这人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也许是从前哪个病人的家属。他这么想着,也没有特别在意。临睡前他躺在床上,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他确实见过这个人。在他还没和顾晓音谈恋爱之前,有一回半夜遇着顾晓音,顾晓音就是从这个人的车上下来的。
他的睡意就这样悄然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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