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年年初，在三年一次的考核中，我的业绩成果垫底，待遇被从副高降为讲师。从此，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少了五六百元。如果加上其他奖金或绩效，每个月大约合计少了一千元左右。虽然我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但是，对于钱，我不可能不爱，我只是不愿意让金钱凌驾于精神乐趣之上。我一点都不后悔。钱，够用就行了。思维的乐趣是金钱无法替代的。如果想保住待遇，为了完成科研任务，我就必须发表论文和做课题。随便找一家不入流的期刊，发表注水文章，非常容易。但是，那无异于贬低自己。如果想把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那意味着，在大多数情况下，你必须和期刊编辑搞好关系。我的手机里存有几个核心期刊编辑的联系方式，却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们有过任何来往。带着功利目的，去和人家交往，我不屑于这么做。如果想拉到一定级别的科研课题项目，在多数情况下，必须和相关领域的学界大佬混个脸熟。几年前，在我对职称还“贼心不死”的时候，被同事拉去校外某个论坛，参加一个省内“大佬”的学术讲座。在讲座现场，那位“大佬”对着以大学教师为主体的听众，大言不惭地夸夸其谈，说自己这些年靠做课题，赚了多少钱，买了几辆车。他还反复强调，他非常有本事，一个月就可以出一本专著。我听了这一番话，第一反应是，这个人连什么是学术，恐怕都不知道。一个真正懂学术的人，怎么敢说自己一个月可以写一本专著？就算靠私底下勾兑，一个月速成出了一本书，也不敢如此脸不红心不跳地当众说出来啊。稍微懂一点学术的人，对于自己偷偷速成的水货，非但不敢说“这是一个月搞定的”，他们只敢谎称“我研究了好多年，才写成这本书”。这个所谓的“大佬”，几乎无知到把城市街边随处可见的XX项目开发公司，十几天就能完成的调研报告，等同于学术成果了。以至于他不知害臊，认为只要把这些调研报告汇编成册，掏钱自费交给出版社印刷，就算出版专著了。这些专著越多，自己就越牛逼。讲座结束，出于客套，我不得不加他微信。不到一个月，他就被我删除了。如果为了拉到课题，我必须和这种人套近乎，我宁愿不要。当然，这些年，我主动在科研上自我边缘化，最主要的原因是，人文社会科学大多数领域，真正有价值的问题，早就被研究得差不多了，以至于学界前辈们反复指出，90%的所谓研究成果，几乎毫无价值和意义。每年六月，我们都能看到新闻，全国又有多少多少硕士博士即将毕业。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不禁要为这些硕士博士捏一把汗：哪里还有那么多问题可供他们研究啊？以英语专业为例，如果研究英语语言文学，现在就连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的三流、四流作家的作品，都被中国的博士和教授们“研究”干净了。再进入这个领域，你还能研究什么？当然，我的担心总归是多余的。没有真问题可以研究，他们可以研究各类假问题。最滑稽的是，明明大家都在做游戏，游戏做多了，却产生了幻觉，真当自己是根大葱了。中国真的不应该继续扩招硕士博士了。哪怕把现有硕士博士的总量减少一半，对国家发展几乎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在那个队伍里面，有真才实学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大多数人，不过是只关注吃喝拉撒的食客。当务之急，最应该做的是，大力提升本科教育的质量，因为在不久的将来，本科生才是决定中国社会发展方向的最大中间值。只有培养了一代对阅读和思考有真诚热爱，对人类未来的命运有严肃关切的一代本科生，中国文明崛起，才真正能看到曙光微露的一天。然而，在现在的大学，老师在像模像样地教学，学生在像模像样地听课，却看不到如饥似渴的饱读诗书和严肃认真的思想关切。不管学生，还是老师，大多数人只关心自己眼前的利益，无人在意人类未来的走向。最搞笑的是，很多不愿投入资金鼓励学生多阅读的三四流院校，学术“大跃进”已经波及本科生了。那些“本科生四年图书借阅率平均不到两本”的高校，也在大张旗鼓地鼓励本科生做科研、发论文。没有大量阅读培育夯实的文化底蕴，学生如何做科研？这个道理非常简单，稍微想一想都懂。堪称“学术奇观”的是，这些“科研”项目，学生竟然几乎都能完成。相关的课题论文，学生也能发表，因为不入流的期刊遍地开花。只要给钱，它们什么文章都要。这些地方院校这样做的初衷，原本是培育和鼓励本科生对科研的热爱，结果恰恰是，严重贬低了科研(在学生心目中）的严肃性。当这些大学四年几乎从未主动到图书馆借阅图书的学生，甚至考试一路挂科的学生，发现自己竟然也能做“科研”、也能发论文的时候，在他们心目中，“科研”这两个字的严肃性便悄然瓦解了，学生对科研和教授的敬畏感全然消失了。我理想中的大学，应该鼓励教师多做超越功利目的阅读，勤于观察社会和深度思考，并用经过自己思考得出的独到见解，在课堂上和学生开展自由讨论，启发学生对智性生活的热爱。所以，我总是消极地面对“多指导自己带的本科生申报校级科研”的提倡和鼓励，尽管这项工作，在三年一轮的考核中，也算业绩，对保住副高待遇，十分有利。五六年前，当我还激情充沛的时候，我自己私下组织了几次读书会。每个月指定一本书，让愿意参加的学生在规定时间内读完。月底某个周五下午，找一间空教室，大家围坐在一起，展开讨论。（读书会现场）
读书会结束的当天晚上，我总是自己掏腰包，请参加的学生出去吃饭喝酒。饭后，一起去山林散步、聊天、吹风。
本科生做“科研”，项目结题和发论文，能产生可量化的排名指标。但是，我组织的这种读书会，对学生阅读和思维兴趣的激发效果，却是无法量化的。
所以，我的努力和情怀注定白搭，甚至连有些学生都暗暗笑我傻。
当然，这绝非某个学校或学院领导的错。当全国高校都在疯狂地膜拜数字指标的时候，有几个校院领导可以独善其身呢？
在大学教书八年了，我已经激情不再了。
但是，我真的怀念几年前，那个激情万丈的自己，那个连续站着讲三节课都觉得不过瘾的自己，那个愿意掏钱请期中作业优秀的学生吃饭的自己。
现在，每次上课，面对那一张张可爱年轻的面孔，我总想挣扎着试图找回曾经的自己，却徒劳地发现，抖音、快手正在快速地掏空现在的学生。他们似乎掉入了激流中，我却无力打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冲走，一届一届离我越来越远......
对于待遇被从副教授降为讲师后，我每个月损失的那些收入，我还是那一句话，我有点心疼，但是，我不后悔。
紧密关注人类未来命运，与中国一道喜和悲，这种生命体验及其引发的思维乐趣，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的。
精神的富足，才是真正的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