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控千亿美元巨头的富三代，也不想延迟退休

封面图 |《老无所依》剧照

退休，很多人工作的终极目标，这几年流行的「财富自由」「FIRE生活」最终都指向一个目的，提前退休。但这个目标太难，对大多数人来说，我们更应该关心迫在眉睫的现实：延迟退休。

1月26日，丰田汽车突然宣布，丰田章男将辞去社长一职，转任会长。在日本，社长通常是一家公司的实权人物，相当于CEO，而会长常常是社长退居二线后名誉担任。此举被外界认为是丰田章男准备退休，正当全球媒体都在讨论丰田汽车的电动化进程时，日本网友别出心裁地提出一个新角度：原来丰田章男也不想延迟退休到70岁。

日本2021年4月起实施了一项新规定，只要本人愿意，企业必须保障员工有机会工作到70岁。虽然日本目前法定退休年龄是65岁，但在日本人看来，延迟退休到70岁是迟早的事。

丰田发布会几天后，法国爆发了一场超过280万人参与的示威游行，反对延长退休年龄，他们举着五彩斑斓的条幅走上街头，大声疾呼。巴黎市长伊达尔戈也声援游行，暂停当日市政府对外服务，还在市政府外挂出条幅表示支持。

这场声势浩大的游行源于法国政府计划将退休年龄从目前的62岁延迟至64岁，许多法国人对此并不买账。游行中有一条横幅格外显眼，上面写着：「把我们的人生奉献给老板？不！」

延迟退休在国内同样引发热议，这几天有多个相关词条登上热搜。在媒体关于「我国进入长寿时代」「专家称延迟退休改革节奏将是平缓的」报道下，要么评论区已被关闭，要么就是用户们换着花样吐槽，类似「60岁还坚持在一线，下班后去接孙子放学，晚上戴着老花镜和儿子一起送外卖」的留言数不胜数。

谁都知道中国正在飞速进入老龄化社会，但并非所有人都做好了要为此奋斗到70岁的准备。在这个高速发展、竞争激烈的时代，「老」并不讨喜，被意味着保守、落伍和迟缓，这种审视的目光不分国籍、不分性别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一位老人如果想不受非议地继续工作，他不得不做得比年轻人更好。

这种挑剔和审视，即便是掌舵着千亿美元公司的丰田章男也无法避免。

长期以来，因为丰田汽车实力雄厚的形象，很少有人把丰田章男和老龄化社会联系到一起，事实上，丰田章男进入丰田汽车时，日本已经进入这一阶段14年了。丰田汽车从一家区域性车企，发展为全球数一数二的汽车巨头这段时期，恰好是日本探索延迟退休的初始时期。

丰田章男现年66岁，是丰田汽车创始人丰田喜一郎之孙。

丰田汽车的创业史广为流传，从制造织布机起家，通过活用制造技术造出量产车，从此成为专业汽车制造公司。1980年代，以豪华车、多车型巩固在日本国内的高销量地位，19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转而开发实用型汽车，并将销售范围扩大到全球。2000年，丰田汽车成为全球第三大车企。

丰田章男1984年进入丰田汽车，当时28岁，此前他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巴布森学院拿到金融硕士学位，那是一所私立商学院，授课核心重点是创业教育，校友遍及美国商界。丰田章男有着和爷爷、父亲完全不同的求学经历，爷爷丰田喜一郎本科是机械工学，后来学习了法学，父亲丰田章一郎同样是读机械工学，唯有他先读法学，后读金融。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差别也意味着丰田家族对企业管理者要求的变化：创业初期技术为上，进入发展中期，要学会算账。

1980年代，也就是丰田章男进入公司之后，丰田汽车开始对汽车流程化生产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成本的控制。丰田式生产管理信奉一句话，「不降低成本就无法提高利润」，由这个原则推导出丰田生产管理模式的理论框架，包括一个目标（低成本、高效率、高质量地生产）、两大支柱（准时化生产和人员自主化）、一大基础（改善：从局部到整体永远有改进和提高的余地，消除一切浪费，连续改善），在此框架上诞生了被商学院收入教材的丰田生产体系（TPS）。

仅看只言片语，一般人很难理解这对企业、产业链意味着什么。TPS实施之初，从员工到供应商都抱怨不断，因为丰田汽车对效率和质量要求很高，谈判却压价到连1毛钱都不肯让步，日本媒体对此做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认为丰田搞这一套是要「把干毛巾也拧出水来」。但抱怨也好，委屈也罢，丰田汽车凭借TPS确实大获成功，直至在全球市场与德国大众集团分庭抗礼。

日本开始实施延迟退休是在1970年代，核心问题和丰田汽车是同一个：算账。

1970年，日本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7.1%，进入老龄化社会，次年，日本颁布《关于稳定老年人就业的法案》，将退休年龄从55岁提高到60岁。这时日本经济仍在高速发展期，但日本养老金中与个人收入挂钩的厚生养老金已经开始推迟领取年龄。

1980年代，日本明确60岁退休标准，但厚生养老金领取年龄已推迟到65岁。1990年代，日本开始鼓励企业雇佣员工到65岁，推迟养老金领取年龄也在同步进行。此外，日本还提高了养老金的缴费、下调了养老金的平均替代率。

2020年，鼓励70岁退休的新规定尚且还有1年才公布，但厚生养老金推迟领取的上限年龄已经从70岁提高到了75岁（即老人可以选择75岁才开始领取），日本政府为此推出了一个激励措施，鼓励老人推迟领取养老金：越晚领取的老年人，得到的金额越多。这一年，日本男性平均寿命为81.56岁，女性为87.71岁。

不管是丰田汽车，还是不断延迟退休年龄、推迟领取养老金的日本政府，算账方法都一样：降低成本/支出，保持更高的现金流。在账本上，人和零配件一样，都是可量化、可预期的，社会或公司考虑的不会是单一个体，而是如何让整体运行得更高效、更持久。

2009年6月，丰田章男就任丰田汽车社长，当时他刚过完53岁的生日没多久。从父亲丰田章一郎卸任社长，到他就任社长，丰田汽车历经4位社长。轮到他时，丰田汽车已成为全球汽车巨头。

2009年至2022年，13年间，在丰田章男的带领下，丰田汽车抹平金融危机期间出现的严重赤字，经历全球大规模产品召回问题，扛过日本311大地震，连续多年摘得全球汽车销量桂冠，直至面临汽车行业大变局——新能源汽车崛起。

丰田章男职业生涯中遭受的最大质疑，来自电动车转型。

1990年代初，丰田开始研发混合动力技术和氢燃料电池技术。1995年，丰田汽车推出全球第一款混合动力汽车普锐斯，开创新能源汽车的先河。

2000年起，丰田普锐斯远销全世界，其中美国是其最大单一市场。普锐斯（Prius）是一个拉丁词汇，意思是「第一」「原创」「卓越」「领先」，丰田普锐斯称得上名副其实，因为它的创新设计，许多车企竞相模仿，美国环境保护署2007年将其评为美国当时销售的最清洁车辆之一，环保低碳也是它的卖点。2022年9月，丰田普锐斯累计销量达到500万辆，成为全球最畅销的混合动力汽车。

然而在外界眼中，面对近年来的电动车浪潮，丰田章男过于保守，导致丰田汽车反应迟缓，在纯电动车领域布局缓慢，被特斯拉、比亚迪等车企快速抢占市场。

丰田汽车一直未曾放弃氢燃料电池技术。丰田章男曾表示，如果能量来源还是化石燃料，那么向电动车的突然转变可能会导致环境污染，而混合动力汽车可以在转型时期提供更环保的解决方案。

转型电动车是为了低碳，而不是为了转型而转型。这个观点丰田汽车曾多次对外表达，但在外界批评者眼中，这都是丰田为了保留利润丰厚的混动汽车业务而编出来的托词，丹麦养老基金AkademikerPension、瑞典养老基金AP7、英格兰教会信托基金纷纷公开批评这一立场，这些机构截至2021年共持有丰田汽车3亿美元的股份。

保守、执拗、迟缓、守旧，在电动车领域里，丰田汽车的所作所为显得格外不合时宜，这些批评经媒体报道后，在社交网络上被成倍放大，投射在年过六十的丰田章男身上。

2020年6月10日，特斯拉股价突破1000美元，市值达到1856.7亿美元，超越丰田的1814.17亿美元，成为全球市值最高的车企。这一年特斯拉电动车销量仅为50万辆，而丰田汽车销量为952.8万辆。

市值被超越是丰田章男被指责和看衰的重要论据，他被频繁拿来和马斯克比较。马斯克比他小15岁，创业、炒币、养娃、买推特……每根头发丝都充满了话题，但丰田章男对外公开的爱好只有赛车，毕业后进入丰田一干就是30多年。快节奏、流量化的商业氛围里，丰田章男这样的领导者已不再被舆论偏爱，丰田汽车也和诸多传统车企一样，被视作沙滩上的「前浪」。

1月26日宣布退任社长时，丰田章男说，做出人事变动决定的原因之一，是「丰田汽车的社长需要年轻、能量和力量」。他也无法在一线坚持到70岁了。

高龄企业家曾是商界的一道风景线。

张忠谋，78岁回归台积电任执行长（相当于CEO），带领台积电走出销量下降、毛利率下滑的的危机时期，82岁辞去执行长，87岁正式退休。

李嘉诚，塑料花生意起家，连续多年蝉联亚洲首富，90岁生日前夕宣布退休。

稻盛和夫，78岁出任日本航空会长，带领日航创下经营利润历史新高并重新上市，81岁正式退休。

他们之外，还有68岁的郭台铭、78岁的任正非、92岁的巴菲特、99岁的芒格……他们仍然活跃，不说退休。

高龄企业家之所以让人钦佩，就在于他们突破了社会时钟，在常人享受退休生活时仍然努力工作，并且成绩斐然。他们是励志的榜样，但这并非常态，也不该是延迟退休的案例。

丰田章男担任一把手期间兢兢业业，年过六十因电动车转型备受争议，年龄便成为指向他的「利剑」之一，还有更多年过六十仍坚持在一线的企业家，股价或业绩稍有波动，他们便会被外界频繁询问接班人问题。交棒的节奏和接班人的水平是外界审视他们的重要标准之一，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期待更为年富力强的领军人物。

企业家尚且如此，普通人所面临的困境只会更大。

日本自1970年代起，便努力为老年人再就业提供更多机会，贴补继续雇佣老年人的企业、设立老年人职业介绍和就业培训服务窗口、奖励积极创业就业的老年人。即便如此，再投入就业市场时多数老年人仍然是弱势的，他们需要承担更多更累更琐碎的工作，才能拿到和年轻人一样的工资。

2016年，特斯拉发布Model 3，1年后这款车开始量产，此后销量不断增高，成为全球有史以来首款销量突破100万辆的电动汽车。这一年，丰田章男刚满六十岁，汽车行业掀起电动化浪潮，丰田汽车也开始了长达数年纯电与混电动力的辩解。丰田章男对电动车能源来源的质疑，总被批评为丰田汽车难舍混电动力优势地位。

也是这一年，NHK发布了纪录片《团块世代 悄然迫近的老年破产》，随后这部片子被整理为书籍出版，书名《老后破产：名为「长寿」的噩梦」》，其中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有存款、有房子、有年金，为什么还会「老后破产」？

一边是极少数高龄企业家们在聚光灯下，衣食无忧地收获掌声或者批评，另一边是许多普通人晦暗的老年生活，延迟退休在不同阶层的人身上，力度总是不同。

回到眼下，法国反对延迟退休的大游行之后，一位法国作家发表评论，他认为退休后的最初十年，是黄金十年，而退休的设计宗旨就是实现人人平等，他建议让收入最高的10%人群可以选择工作到67岁，因为这群人是缴税最多的纳税人，但要让普通人在还能享受人生的时候好好享受。

他的建议很动听，但话音未落，又有一则新闻跳了出来，内容是这样的：「广西南宁房贷年龄期限可延至80岁？多家银行回应确有其事。」记者对此询问了一名置业顾问，他表示，「只要征信正常，男女购房者均可享受。」

享受工作，享受房贷，享受人生。66岁的丰田章男有进退皆可享受的自由，而那些贷款到80岁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