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博览》│银行里的词学名家吴庠
吴庠(1879—1961年),原名吴清庠,字眉孙,别号寒竽、双红豆斋主,江苏丹徒人。他于1908年毕业于上海南洋公学,不久加入南社,与叶玉森、丁传靖交谊甚笃,人称“铁瓮三子”。1916年入职交通银行,此后便长期在行工作。作为一名词人,吴庠在词学领域造诣颇深,可惜的是,他对平生所作词章不自爱惜、随写随佚,加之在银行工作,有缘见之者表彰不足,以致声光沉埋。不过,他在花甲之年集出的《寒竽阁集》,以及其他散落各处的作品,已足堪表明他在词学理论和创作方面的不凡成就。他不仅在南社社员中出类拔萃,即便置之20世纪乃至更广阔的词史上,也堪称是一位值得敬重的词坛大家。
金融圈中一文人
吴庠的弟弟吴清铭,于1915年进入交通银行总管理处担任秘书,与北京分行经理胡笔江相识并成为知交。1916年7月,吴庠来到北京,经吴清铭介绍也进入交通银行,在总管理处主办文书事。因为学问扎实、吃苦耐劳,吴庠很快受到器重。
虽然吴庠在银行任职,但他在文化圈中已逐渐成名,结交甚广,与张謇、叶恭绰、张元济、徐森玉等均有过从。1922年10月3日,吴庠从北京赴南通面见已担任交通银行总理的张謇,张謇对吴庠的到来颇为重视和开心,专门邀请一众好友接风,还曾赋诗《十月三日,吴生眉孙至,邀同沧江、星南、烈卿小集观万流亭,烈卿先有长律,因赋》以志。但当时社会环境趋恶,连年灾荒歉收,欧洲各国又疯狂争夺中国市场,民族产业受到重创,面对肃杀萧条的秋景,不免让众人惆怅国事、长吁短叹,而作为实业巨擘和精神领袖的张謇则勉励大家要振作起来,驱除败意。
1928年,交通银行总管理处南迁,吴庠也来到上海。胡笔江担任交通银行董事长后,故友重逢,吴庠深受器重,很快就担任了总管理处事务处处长;受抗战形势影响,1937年冬,吴庠又随交通银行总管理处部分机构迁往香港。这段时期,吴庠积极创作,其文学成果赖《交行通信》得以大量存留。
《交行通信》是由交通银行事务处负责编辑出版的月刊,主要刊载银行研究、业务讨论、实业、经济等方面的文章,并设有“同人学艺”栏目,刊登交通银行同人创作的文艺作品。其中,刊有吴庠的诗、词、联语、函牍等文章数十篇(首)。从内容上来看,这些作品虽多寿诗、悼文、序文、挽联等应酬性文字,但从中亦不难窥见吴庠的学识与才力,堪为当时交通银行首屈一指的“笔杆子”。
同时,在吴庠的主持下,事务处一直致力于收藏图书,建设图书室以供同人阅览,一方面促进了交通银行文化氛围的形成与提升,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他对藏书事业和公益文化的极大热心。
1939年春,吴庠受命纂修交通银行史,从香港回到上海,不久退老,从此蛰居上海。
抗战词坛一骁将
吴庠虽为一介文人书生,却棱角分明。年轻时他曾与赵声为友,赵声邀他同去参加广州起义,他因母老辞,其后常常疚悔。吴庠三十岁生日时,陶巽人曾为他作诗一首:“同是清贫撑傲骨,谁甘妩媚学时妆。为何典丽卿云赋,不贡金门与玉堂。”从中也约略可以窥见吴庠清高孤傲的人格。
从交通银行退老后,吴庠的笔墨益见洒脱和性情。在《寒竽阁集》一书所收录的170余篇作品中,除了最后的10余篇外,大多创作于退老后的抗战时期,从中可以看出他对抗战时局的关注,以及作为一位词人的铮铮傲骨。
上海沦陷后,许多人为了生存而放弃尊严,甚至接受伪职、卖国求荣也大有人在。包括让吴庠颇为敬重的原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也在日伪的威逼利诱下主持了伪上海交通银行的复业,这不能不让他痛彻心扉。在抗战救国这一大是大非问题面前,吴庠自然知道孰轻孰重,眼见一些友人或昔日同僚“摧眉折腰事权贵”,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激愤之情。在他的多阙《鹧鸪天》中,都表达了对卖国事敌行为的声讨:“乱世才人惯热中,行行日暮恨途穷。早知精卫难填海,虚望爰居解避风。甘卖国,苦和戎,浮云富贵转头空。最怜平楚楼中鬼,输与曹王得病终。真个言愁始欲愁,凭君尊酒话神州。过江人物多于鲫,怪底甘居第二流。休冷眼,肯低头,公然敌国许同舟。老来晓事原非易,投阁难磨寂寞羞。一子轻投悔已迟,顿教全局变输棋。猢狲入袋成儿戏,傀儡登场听客为。蜗角小,燕巢危,几人不可语期期。分明炉火将身踞,始信君侯固自痴。”当时的上海,杀机四伏,不少文人墨客因为声讨汉奸、主张抗战而命丧贼手,吴庠在恐怖环境下仍敢于直抒胸襟,对汉奸傀儡大加嘲讽和鞭挞,其勇气是十分可嘉的。
在民族大义面前,吴庠善于用词章来记录时局,袒露心扉。他的《望海潮·和淮海韵同许松如》这样表述:“霜凋髠柳,风鸣丛荻,流光换尽繁华。天末唳鸿,飘如败叶,和烟乱点晴沙。歧路欲回车怕。晚来衾薄,雪絮寒加。百感萧条,自怜沧海共浮家。惊心四野胡笳。更旗翻鬼火,衣绽冰花。雕骑健儿,招魂不返,烦冤万古长嗟。月冷女墙斜。叹忍饥绕树三匝。飞鸦极目乡关,但凭衰涕送年涯。”国仇家恨,尽在片言只语中。又如《金缕曲》的下阙:“何年再补金瓯缺。数联翩、讲堂弟子,一时豪杰。破浪乘风男儿志,会把长鲸手掣。虚负我、临江击揖。”其词风刚烈、豪气干云,颇有苏东坡的气象,若非吴庠自己已经是花甲老人,恐怕真的要策马扬鞭、持枪上阵,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每年“七七”或“八一三”,吴庠都会填《鹧鸪天》纪念。1944年7月7日,感叹于抗战之艰辛、家国之衰败,吴庠再填《鹧鸪天》词,抒发他淋漓赤诚的爱国之情:“一病支持到七年,冤霜怨火苦相煎。舞腰羞见台城柳,泣血愁闻蜀国鹃。身似茧,梦如烟,坐看沧海变桑田。瀛洲那有长生药,可笑秦皇浪学仙。孤注拼教一掷轻,厕身地棘复天荆。卢沟晓月凄行色,黄浦秋潮咽恨声。歌当哭,醉还醒,自怜玉貌在围城。朝来细把舆图检,消息重洋望太平。触拨哀弦转轴难,断肠声是念家山。全输棋局将收拾,寸碎珊瑚太等闲。花易落,月难圆,情天再补定何年。此生漂泊成追悔,只在南华第二篇。织素抛梭忆故夫,不辞辛苦效微躯。负薪且续星星火,数米真穿粒粒珠。同乞巧,记当初,香闺活计未生疏。针箱线帖安排好,重绣神州赤县图。”这些夹杂着哀婉凄凉和清雄悲壮的词句,可以说字字都值得细品,而其中的“针箱线帖安排好,重绣神州赤县图”,则堪称是提振士气、画龙点睛的大手笔。
吴庠未曾亲历战争一线,因此,在词作中很少涉及战争前线所发生的事迹,但他在作品中倾注了深厚而赤诚的个人感情,而这种感情也成为其词作的“精气神”。他曾说:“词本缘情而作。情之为物,愈繁复愈真,当其感物造端,缭而曲,如往而复。”缘此,我们也就能从他铿锵有力、慷慨悲壮的词句中,体会到沉潜于他心底的家国情怀。
吴庠在词学理论上也有着深厚造诣,主张“文质适中,清气贯通”。在他所处的时代,吴庠称得上是词坛的一面旗帜,钱仲联《光宣词坛点将录》将他点为“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张尔田称他的词作“狂篇醉句,千啼百笑”,“豪迈矣而不失之伧,沉峻矣而不失于放”;有当代学者则将他与卢前、刘永济并列为抗战词坛的“三驾马车”,并评价他在理论层面“特别重视词体社会功能和个人情感抒发……成为引领抗战时期词风丕变的一员骁将”,在创作层面“以充沛的情感驾驭性灵之笔,用幽默风趣的个性化语言,充分展现‘孤岛’文人的艰难处境和家国情怀……最为生动感人,也独具艺术魅力”。
十里洋场一书痴
吴庠是优秀的词人,同时也是上海滩十里洋场著名的书痴,一生藏书甚富,且长于考究版本,读书校书两不误。
吴庠购置过数万卷图书,颇多佳椠,藏书室名“寒竽室”“双红豆斋”,在藏书家中享有盛名。他的藏书中不乏姚姬传手批《归震川集》,郑大鹤手批《花间集》,樊增祥手批《彊村词》《花月衡》说部,以及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等。
吴庠每读一书必反复校勘,至老不辍,人称“白发校书翁”。潘伯鹰曾在撰文回忆吴庠时称,“他对于中国文学的博览,久已为人所知。而他每读一书必定以朱笔校勘异同,尤其令人佩服。因此之故,中国集部书经他点校的甚多。”他的札记眉批全用正楷,字迹工工整整,绝不潦草。他曾说,“书法是代表人格的,岂能苟且从事,潦草塞责”。于此,也可见他为人为学的谨严不苟。
吴庠曾比勘过《片玉集》十卷本与郑大鹤校本异同,又录过夏敬观手批《梦窗词》、陈澧手批《山中白云词》等前贤评识。而他用力最勤的则是《遗山乐府编年小笺》,该书在其身后由子女根据手稿整理而成。《词学季刊》1936年第1卷第2、3号曾连载缪钺《遗山乐府编年小笺》,吴庠的同名之作虽晚出,但体例上较缪著更加完备,规模亦大,称得上是吴庠词集校勘成就的集中展现。
吴庠钟情于读书治学,对物质生活要求甚低,穿戴都很朴素寻常。徐益藩拜吴庠为师时,吴庠不受贽敬,只收领火腿一块,谓如此始符合束脩之古例,“脩者肉也”。
不过,因为缺少稳定的收入来源,吴庠退老后的生活过得颇为凄凉,不得不靠卖书度日。作为藏书家,书是他至为宝贝的事物,而要沦落到以卖书过生活,其内心该是如何的悲痛。他的《沁园春·卖书》一词,对自己的复杂心理作了深入的刻画:“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何用慨然。况天荆地棘,时忧兵火;桂薪玉粒,屡损盘餐。炳烛微明,巾箱秘本,能得余生几度看。私自喜,喜未论斤称,不直文钱。也知过眼云烟,只晨夕相依五十年。记小妻问价,肯抛簪珥;娇儿开卷,解录丹铅。良友乖违,宫娥惨对,此别销魂最可怜。还自笑,笑珠亡椟在,旧目重编。”所谓“良友乖违,宫娥惨对”“珠亡椟在,旧目重编”,真实而不失幽默;而“私自喜”“还自笑”的自嘲中,隐藏的却是力透纸背的哀伤。诚如吴庠自己曾说过的,晚年生活真可谓“世难如山,浮生若梦”。
吴庠是性情中人,爱憎分明,坚守原则。夏承焘评价他与人讨论学问时,“最诚笃可爱”。1937年,夏承焘为清代学者俞正夑《易安居士事辑》所作《后语》一文中,认为“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系“绍兴五年壮(八)月玄黓(壬)朔甲寅”之误,吴庠引用其他材料佐证夏承焘所认为的序作于绍兴五年的观点,但对夏承焘更改原文署年顺序的揣测则提出质疑;吴庠还积极参与到学术争鸣之中,曾撰文指出龙榆生《水云楼词解题》中的疏误,对罗庸、叶玉华《唐人打令考》的内容亦作过商补。不过,他对学问的坚守也是一把“双刃剑”,据郑逸梅所记,吴庠与冒鹤亭时相过从,交谊殊厚,晚年为考证古代丧仪,发生争执,各行其是,以致失欢,从此不相往来,这不能不说是学界的一个遗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吴庠积极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1953年,受陈毅市长之聘,吴庠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受聘之时,他十分感动,填了一阙《沁园春》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私忆白发苍颜,賸溺后儒冠不值钱。讵武安推毂,情殷荐士;平津筑馆,礼重延贤。杖履生春,齑盐送老,几辈耆英结胜缘。”一位“白发苍颜”的旧社会知识分子、旧官僚资本银行中层骨干,在新中国受到“礼重延贤”,如何能不感动呢?
80岁以后,吴庠几乎不再创作。某日,郑逸梅问及他有何近作,吴庠回答:“年老脑力衰,笔迟钝,虽有佳题,不能得佳章,今日始信古人所谓江郎才尽,确为经历有得之谈也。”
1961年冬,吴庠逝世。逝世前几年,他陆续将家中的诸多藏书捐献给国家。
(作者单位:交通银行)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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