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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雄前:1976,我永远记得春风怒号的那一年

聂雄前:1976,我永远记得春风怒号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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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10月底,鹅公坪来了一大群河南人,十来部驴车,五十三个人。驴车从春婶叽家门口排到家胜师傅家门口,他们竟然不走了。


他们应该是走了一个通宵,看到鹅公坪这块风水宝地就停了下来。这块大坪有一点点像他们北方的平原吧?秧冲中学和秧冲供销社肯定让他们惊艳了吧?他们一大早开始把驴分成两拨,一拨放在连山塘喝水,一拨放在面公塘喝水,喝得那个痛快啊!


我们这些放牛的、拾狗粪的,赶紧掉头回家禀报父母,说来了好多好多的外地人,不得了啦。


然后,他们就在供销社东边的坪上,拿出铡刀铡草料,一堆一堆放在每一棵苦楝树下面,把驴子牵过来固定到树干下吃草料。队上每家每户都有人出来,大感惊讶。



▌徒步千里,“奉命”讨米


正是收割晚稻的季节,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朱来新队长开始交涉,问他们是哪里来的,问他们想干什么。基本上是鸡和鸭讲,来新队长脸红脖子粗地说:“只听懂‘河南’两个字。我就不相信了,他们难道是河南来的?几千里路啊,走哒会走死。他手一摊,你们到底要怎么办啦?


一个老成持重的河南人,拿出他们大队、公社两级的讨米介绍信,上面竟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为国分忧,自力更生”的字样,有大红公章。


来新蒙了,就问老队长锡福先生的主意。锡福先生老谋深算,说:“这个事情很麻烦,搞不清来路也搞不清去路,话也听不懂。话听不懂还好办,叫秧冲中学会讲普通话的老师就搞定了。关键是这个公文这个公章是不是真的?俺老师觉得要到大队去求证,到公社去求证,才搞得清楚。俺老师就只能讲这么多了,你看着办吧。”


来新一跺脚:“锡福先生你直接告诉我到大队到公社好不好?要出工了嘞。请你老人家派工,我现在就到大队去,到公社去。”锡福先生就讲,你的铁哨子给我唦。


锡福老队长重温了他的队长梦。他神气活现地派工,百多亩田、几十块地都在他心中,哪几个踩打稻机,哪几个递禾,哪几个割稻,哪一个出桶,严丝合缝。今天从哪丘田开始,到哪丘田结束,都按照插秧时的顺序。哪两个用龙骨大水车,哪一个用手柄水车,具体到人……派工一组,他就吹铁口哨催一组,丝丝入扣。派工完毕,他就背着手在鹅公坪各个做工的现场逡巡,谁做得不到位,他就指导一番。


来新队长从大队走到包家堂,来回也就个多小时,但快两个小时了还没回来,锡福先生就讲,“鹅公坪有麻烦了”。又过一个小时,锡福先生就讲,“鹅公坪有大麻烦了”。中饭吃过了,来新还没回来,锡福先生就慌了。




▌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下午三点多,来新终于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七八个干部。


锡福先生拿着这个铁哨子,就像拿着烫手的山芋,利利索索把铁哨子还给来新:“来新队长,现在怎么办?”


来新说:“你老人家找各家各户来个当家的,我去找那个有讨米公文的河南人,到同新主任家开会。”


四点钟正式开会。同新叔叽的大堂屋坐得水泄不通,大队彭如凤书记一一介绍领导,有龙田区的副区长,有公社王喜顺书记,有信用社王同新主任等七八个人,然后,请王喜顺书记做重要讲话,大体意思是:


一、来到鹅公坪的这些河南人民,是我们的血肉兄弟。他们受难受灾了,中央很重视、湖南省委很重视、双峰县委很重视、龙田区委很重视,因此,柘塘公社党委必须重视,秧冲大队要更加重视。


二、向河南人民表个态,你们既然看中了鹅公坪这块风水宝地,就饿不死你们。我们公社会发个通知,见河南的人民讨米就直接给一升。我们有二十三个大队,你们分头讨米,不要五十几个人一起讨,行不行?那个拿着公文和公章的河南人就举手,说听不懂。喜顺书记就说,不好意思,我带了播音员来了,她会讲普通话。播音员一复述,河南人连连点头。


三、给鹅公坪乡亲一个要求,不准欺负河南人民。谁欺负河南人民,我们就开万人批判大会批斗他。哪个人没有饿过肚子?哪个人没有过病痛?你们要将心比心,何况公社对鹅公坪乡亲有优惠措施,一个月每家只捐一升米,算个㞗?播音员复述一遍,河南人说湖南人民仁义。


四、同新同志高风亮节,已向县委区委公社保证做好河南人民的安置工作。我们完全相信他的能力和水平,你们一切听从同新同志的安排。播音员又复述了一遍,同新叔叽就和那位河南老乡亲切握手。


最后,龙田区副区长宣布,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也是一次胜利的大会。会就散了,不到一个小时。




▌大难得逃生,愿睡屋檐下


留下来的干部只有同新叔叽。同新叔叽双手抱着自己的头不断地捋头发,捋了十来分钟,就站起来,对来新哥讲:“你去秧冲中学找个会讲普通话的老师来,然后带着那个有公文的河南人来。我去看个现场,我们在供销社的坪里会合。”


同新叔叽从春婶叽家门口数起,数到家胜师傅门前,驴车总共有十三部。他蹲在供销社的地坪上,默了一会儿神。来新哥带着两个人过来后,他已胸有成竹。


同新叔叽讲,先把十三部驴车寄到供销社的院子里,只有供销社的院子里有铁门上锁。他指着河南人问,经秋娥老师一翻译,河南人同意了。


同新叔叽指着驴车上的被窝和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继续问,你们分几个屋场住?你们的驴子怎么养?你们在哪里吃饭?……问了好多好多个问题,秋娥老师向河南人一个一个求证,然后转达给同新叔叽。


很简单,就住在同新叔叽家里,驴子就放在聂家屋场和供销社东边地坪里养,吃饭也在同新叔叽家里做。同新叔叽差点晕倒。河南人看到这场面,就要秋娥老师强调,不会给同新叔叽一家添太大麻烦。


同新叔叽哭丧着脸,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说:“冇得了啊,五十三个人,我那里怎么住得下啊,我还有老娘啦……”来新队长咬咬牙说:“我把我家的堂屋清出来,你不急。”同新叔叽横下一条心,就领着背着被包、提着日用品的五十三个河南人到他家去了。


同新叔叽说,实在住不下了,分到几个屋场好不好啊?河南老乡你进来看看。


河南老乡摇手,坚决不进门。然后,震撼人心的场面就出现了。


同新叔叽的堂屋门与我伯伯家的堂屋门对应,中间是一块四五十米的地坪,残破的青石板古驿道就在他家门口穿过。同新叔叽家有九口人,西边一排横三间,靠南的一间是同新叔叽夫妇住。六奶奶还在,带着两个孙子住中间房。四姐妹住靠北的前房。向东延展,就是南北通透的厨房、大堂屋和侧屋。主屋和牛栏、猪栏、柴屋、茅厕隔一道沟,靠着南边的马路。


同新叔叽请河南老乡进屋,河南老乡坚决拒绝。就看到十几个人有条不紊地在屋檐下面的台阶上开始铺塑料薄膜,薄膜上铺草席子,草席子上放被窝。十来张草席子铺下去,就恰好把同新叔叽的屋檐底下排满,只留下西边的前房门和堂屋门进出。


同新叔叽一看这个阵势,眼眶就湿润了,颤颤巍巍地提出三个问题。


“你们是不是一个家族的?”


“大哥,我们是一个家族的。我们亲兄弟姐妹七个,生了二十九个子女。堂兄弟姐妹九个,生了四十多个子女。老人家都没来,没满十岁的也没来,靠政府救济。”


“我刚刚才知道你们那边发了水灾,你们哪一天起程的?”


“发大水,死了好多好多人。老天照顾,我家住在岗上。8月18日起程的。”


“你们一直睡在屋檐下?十来张草席睡不下啊。”


“大哥,你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们一直睡屋檐下。晚上驴子要几个人看护。”

同新叔叽默默地进屋了。




▌河南人的谦卑,湖南人的善良


第二天一大早,同新叔叽看到屋檐下已经干干净净,两个大嫂在侧屋的屋檐下用几块土砖架起了一口大锅煮饭,两个小伙子牵着驴子在面公塘喝水刷毛,塘基上有三个十来岁的小孩背着柴火正走过来。


同新叔叽问两个小伙子,其他的人呢?小伙子指着供销社那边伸出三个指头。再问,其他人呢?小伙子回答,找工、讨米。


按公社的要求,同新叔叽在家观察河南人五天,看需要解决什么困难。不到三天,他就心里有谱了。他给公社领导讲了四条:


第一条,他们真的不添麻烦,没有一个人进了我的屋,请都请不进,素质很高。


第二条,他们讨米都从远处讨起,他们聪明啊,去讨米的都是黄皮寡瘦的堂客和小孩,不像罗富生算命从近处算起,老了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第三条,他们真的吃得苦耐得劳。那些男的到处找工做,哪家哪户要担煤炭,哪家哪户要起新屋,走马街到梅山坪要修条机耕路,他们都门儿清。当地人做一天一块钱,他们只要六毛钱包饭。就这么几天,五六个小伙子就找到工了。领导你们想,他们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公文上讲的“自力更生,为国分忧”啊?


第四条,讲给领导你们不会信啊,我不知道他们五十多个人在哪里屙屎屙尿啊,到昨日才知道,他们早晨五点半之前就偷偷地屙了呢。那个河南老乡忸忸怩怩问我粪缸快满了,怎么办?我说交给队上还有工分嘞。


喜顺书记一脸沉重,说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同新叔叽就讲:“有困难,二十几条驴子要吃稻草啊要吃糠饼啊,我们生产队负担不起啊。”


书记立马写了一个条子,“鹅公坪周边生产队:每个月支援更古生产队一大板车稻草一百斤糠饼。王喜顺手书”。同新叔叽喜饱了,说:“我拿到这个尚方宝剑,什么困难都没有了。




▌永远记得,春风怒号那一年


阳历年底,同新叔叽终于把所有河南老乡请到堂屋和侧屋里打地铺了。还有五六个小伙子就住在牛栏顶棚的稻草堆里,这是河清哥哥昨天告诉我的。


除夕夜,王喜顺书记带着七八个干部慰问了河南老乡,提了一大坛烧酒,提了三十斤肉,在同新叔叽的堂屋里摆了八桌。干部们只给河南老乡夹肉,只给河南老乡敬酒,自己只吃蔬菜。


清明节的第二天,王梅娟告诉我,昨晚那些河南人在偷偷地哭。


1976年5月中旬,青黄不接的日子快过去了,河南老乡一夜间就消失了。六奶奶在我家坐了一下午,一直在流眼泪,她说他们家准备的东西,河南人都没带走。


“1975年8月8日凌晨1点30分,由于超强台风莲娜导致的特大暴雨引发淮河上游大洪水,河南省驻马店板桥水库漫溢垮坝,六亿多立方洪水,五丈多高的洪峰咆哮而下。由原水利部部长钱正英作序的《中国大洪水》中这样描述这次灾难:‘超过2.6万人遇难,倒塌房屋596万间,1100万人受灾,1700万亩农田被淹。’”


我搜索出这段文字,问河清哥,在你家住了大半年的那几十个河南人是不是1975年发大水来逃荒的?河清哥说,是的啊。是不是驻马店的水库垮坝了啊?河清哥说,是驻马店,确实是驻马店。



我永远记得讨米公文,永远记得六奶奶和同新叔叽母子俩的善心。


我永远记得,春风怒号中的鹅公坪,竟然在一周内生了三只小驴儿。


我永远记得,我家地坪上的驴粪蛋儿,一点也不臭。“驴粪蛋,面儿光,里面全把渣草装”的童谣,从河南人的口里哼出来,我很快就学会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李清照说,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乡愁是每个人都绕不开的话题,当我们回首往事,故乡那些曾经平凡的人、岁月、故事,竟闪耀出动人的光辉。《鹅公坪》所写之事平实中见妙趣,困境中含有希望,有着一种历尽世事后对生命的理解和对生活的体悟。


◎ 一部乡村视角下的“中国现代史”


从历史的角度看《鹅公坪》还原了一个乡村自上世纪60年代至今的变迁史。乡人的命运和际遇中,可以看到中国社会底层人的苦难与挣扎;在生动的人物和故事中,直击了小乡村里几代人的悲欣生活;在展现真实热闹的乡村生活之余,更架设一个明晰的时空背景,还原一段鲜活的乡村历史图景。堪称一部乡村视角下的“中国现代史”。


◎ 对生活的礼赞,对人性的探究


《鹅公坪》是一部回忆性的叙事散文作者通过个人成长的视角,描绘了一幅温暖人心的童年故乡画卷,深情讲述湘中少年的激荡人生。书中以细致、深邃的笔触,有对生活的礼赞,也有对人性的探究看到中国人身上一贯的生活哲学和奋进的精气神,也可看到一条绵延不断的中国乡土文化脉络。这是一部生动真实、感人质朴的心灵之作。


人生中遇到很多人,很多事,都让人无法忘怀,写作是自我的,但文字却能让人产生极强的共鸣关心那个年代的人,都应读读这本书,既可作为“追忆”,也可作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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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本文节选自《鹅公坪》中的《春风怒号》一节,作者:聂雄前。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配图摘自网络,均为1975年8月河南驻马店发生60多座水库集中溃坝事件后的真实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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