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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俞闲话丨用科幻致敬人类的想象力

老俞闲话丨用科幻致敬人类的想象力

文化

(本文源自2023年5月31日直播“对话刘慈欣”)


(抖音搜索“俞敏洪”在【节目】栏观看完整回放)


俞敏洪:各位朋友好!今天与我对谈的是刘慈欣老师和王晋康老师,他们两位都是中国科幻小说界的扛鼎作家。刘慈欣老师是《三体》和《流浪地球》等的作者,王晋康老师的少儿科幻系列《生命之歌》《泡泡》《步云履》《追K》《寻找中国龙》《可爱的机器人》也非常受欢迎。因为王晋康老师有事需要提前离场,所以在和大刘对谈之前,我们先和王晋康老师聊一聊。



俞敏洪:王老师,您某种意义上算是老一代科幻作家吗?

王晋康:我和大刘是一代的,我比他大概早七年发作品。

俞敏洪:在你之前中国有科幻小说家吗?比如在改革开放之前,有没有人写过科幻小说?

王晋康:中国的科幻小说发展经历了几个时代,首先是满清末期到民国;然后是50年代,当时相当火,郑文光、汪文正、叶永烈等等;文化大革命以后,科幻也随之沉寂;80年代稍微有一个小的复兴,后来由于某种原因又沉寂了下去。像我和大刘都属于90年代的。

俞敏洪:那时候您应该已经40多岁了吧?怎么会想到在那个时候开始写科幻小说?

王晋康:是的,那时候已经45岁了,但其实我在大学里就已经练笔了,但当时写的是主流小说。后来44岁那年,我儿子10岁了,每天逼着我讲睡前故事,今天不讲故事,他就不让你睡觉。然后我就讲各种故事,有时候没故事可讲了,我就随便编一个科幻故事,讲完以后儿子说,爸爸,今天这个故事是自己编的还是在书上看的?我说是自己编的,他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好,比书上的还好。我心想既然儿子这样支持我,我就想个办法把它变成小说。


俞敏洪:儿子变成了你写科幻小说的动力。

王晋康:他经常吹牛说,没有我就没有你这个科幻作家。有一个报道,叫“10岁儿童无心插柳,老爸爸一不小心成名”,说的就是这个事,当时在各个报刊转载。

俞敏洪:王晋康老师是中国比较早的一批科幻小说家,和大刘是同一批,只不过他比大刘早几年发表小说。王晋康老师的少儿科幻系列启发于他和他儿子之间的互动,像《生命之歌》《泡泡》《步云履》《追K》《寻找中国龙》和《可爱的机器人》就是他专门面向少儿的科幻系列。我想问下王老师,像这套书适合多大年龄的孩子看呢?

王晋康:小学四五年级以上就可以了,里面适当的科技知识。

俞敏洪:一直到初高中都能读?


王晋康:我个人是偏向成人化写作,这些小说都是成人化写作后,为孩子们专门改编的。

俞敏洪:所以把孩子读不懂的地方进行了适当的简化,适应了孩子的阅读习惯,也匹配了孩子阅读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

王晋康:是的。

俞敏洪:你刚开始写科幻的时候,是为儿子讲故事写的,某种意义上你讲故事是不是也是一种娓娓道来的状态?

王晋康:这是大刘给我的一个评价,我的写作基本不是一下把头发拽到地面,一下把你扔到一个陌生环境,而是不知不觉把你引上来,然后你才发现,这原来是科幻。这是大刘的评价,我认为他说得非常好。



俞敏洪:少年儿童为什么要读科幻小说?跟国外少年儿童比,中国少年儿童读科幻小说的数量是多还是少?如果你们愿意让自己的作品改编成适合少年儿童阅读的,背后一定有你们内心认可的价值在,那么,让孩子读科幻小说带来的不同到底是什么?

王晋康:和一般文学相同的价值就不多说了,因为科幻本身也还是文学,一般文学所有的人生观的培养、爱、语言学习……这些肯定都有,我单独说下科幻小说与一般文学不太相同的地方。一是可以拉近孩子和科学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给他灌输一些知识,主要让孩子对科学产生一种爱,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只要有合适的条件,这种子就能自己发芽。我们不能给他们硬塞那种知识,那是不牢靠的,必须要有内心的爱好。

俞敏洪:通过故事的方式传播一些科学知识和理念,比他们纯粹在课堂里学科学理论更容易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和爱好。

王晋康:对,不要那种填鸭式的,而是要这种启发式的。二是可以让孩子们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这个时代确实已经到了剧变的时代,大家都可以想象,30年前、50年前的时代跟现在一样吗?已经大不一样了,那30年后和50年后会和现在一样吗?我们不能对未来做真切的预测,但我们可以准确地说一句话,后50年的变化肯定远大于这50年的变化。所以我们可以让孩子们读一点科幻小说,做好一点心理准备。


刘慈欣:王老师刚说得很全面,科幻小说描述我们生活之外比较遥远的时间和空间,能够激发小读者的想象力,能极大地拓展他们世界观的角度和视野,同时科幻也是一种具有强烈创新色彩的文学品种,能够培养孩子的创新精神,让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和所处世界的未来的各种可能性有更为广阔的视野和心理准备。

俞敏洪:我个人感觉,第一,人类面向未来,不仅需要知识,更加要具备想象力、创造力和对世界未来发展的某种预测能力,所有这些东西在传统文学著作中不太容易找到,对于未来世界的想象力、创造力,更容易在科幻小说中或多或少的感知到。第二,所有科幻小说都是在面对未来世界中人类面临的危机或是不可预知的某种将会发生的场景,正如王老师所说,现在的世界日新月异、千变万化,让孩子们能够习惯于在变化的世界中看待人生、看待人类的未来特别重要。第三,本质上科幻小说也是文学作品,所以孩子们仍然可以从科幻小说中学到比一般传统文学更加有想象力的语言表述,而这些恰恰是孩子们未来在文字方面需要的东西。所以让孩子读一读科幻小说,也可能倒过来推动孩子在未来学科学、物理、数学、化学的时候,会产生更多兴趣,很自然的减少了孩子对所学理工科知识的违和感和抵抗感,让他们更愿意进入到科学领域中去。此外,读课外读物还有另一个功效,小说中的紧张、冲突和面向人类未来的设想,能大大缓解孩子内心的紧张和压力,这是我个人的感觉。


  王老师,我和大刘差不多同龄,你年龄比我们还要大一些,你现在还在写科幻小说吗?


王晋康:基本不写了。科幻小说是比较特殊的文学品种,特别依赖于想象力和激情,我认为我现在的年纪已经写不出太好的作品了,所以基本不写了,但偶尔也会写。

俞敏洪:你觉得未来中国科幻小说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王晋康:科幻没有一定之规,我们推崇大科幻的概念,各种题材、各种风格,只要大家喜欢就可以写,但总的来说还是希望未来硬科幻能占相当的部分,绝对不能绝种。

俞敏洪:你说的硬科幻,比如基本的物理、化学、生物、医学知识等等方面不要太违反科学规律?

王晋康:对,要有相对正确的知识,能够基于科学提出非常新的科幻构思。

俞敏洪:我们今天的科学包括人工智能、互联网带来的改变日新月异,你这个年龄要写科幻小说,是不是还要学习这些东西?

王晋康:其实像人工智能这样的东西我们在二三十年前就提了。

俞敏洪:现在人工智能的发展和你们二三十年前提的人工智能有区别吗?


王晋康:现在还没达到我们提的人工智能那个高度,但快了。

俞敏洪:所以你们科幻小说中提的人工智能高度比现在现实发生的还要高?

王晋康:对,还要高。我的《生命之歌》就提到了,人工智能可以具有人的意识、人的生存欲望,也想传宗接代、生儿育女,已经到这个程度了。

俞敏洪:硅基生命也想生儿育女,这个蛮有意思的。


王晋康:但也有和科学家父母、姐姐非常深厚的爱。

俞敏洪:作为科幻小说作家,一般都是设想人类未来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的发展方向,从你刚开始写科幻小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你觉得人类科技的发展方向,是沿着你们科幻小说设想的方向走,还是说超出或是低于了你们的设想?

王晋康:我们没有为科学发展规定一个方向,我们只是在里面提出来一些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有可能是对的,有可能是错的。总的说我有两个感觉,第一,社会的科学发展太快了,我真的没想到小说里写的一百年以后的东西,我居然在有生之年已经看到了。第二,我们的设想当然会更高一些,现在的科技还没有达到。

俞敏洪:大刘最近说过一句话:随着人工智能的进一步发展,比如ChatGPT发展以后,它自己就能写,输入关键词以后,它自己会写小说,我曾经让它写爱情、写论文,出来的还挺过得去的。


王晋康:大刘十几年前编过一个程序,写朦胧诗,几可乱真。

刘慈欣:那个程序很简单,只有一千多行。其实ChatGPT只是人工智能实现路径中的一种。

王晋康:ChatGPT写一流的小说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唯一缺的就是真的生活经验,如果没有这种很鲜活、很真切、很有质感的东西,就很难写出超一流的小说。

俞敏洪:比如对于人性的深刻描述,在历史重大事件变革中,人性带来的不同结果, ChatGPT 可能不一定能做到,你觉得能做到吗?

刘慈欣:不一定,它有一个发展过程,到一定的时间,有可能会具备这种能力。人类自身也没有什么超越自然规律的东西,由物质组成的我们能做到的事情,机器也同样能做到。



俞敏洪:你说未来科幻小说可能慢慢会处于衰退或是不再那么兴旺的状态,基于的理由是什么?

刘慈欣:至少从中国来说,在可见的未来,科幻小说还是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因为我们正在快速的现代化进程之中。但现在很多情况的变化也超出我们的预料,比如人工智能的介入,最后会把文学、科幻小说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是太清楚。所以我们是拥有一种荣誉的最后一代作家,不管我们写的好还是写得差,我们肯定是人写出来的,哪怕是抄袭,也是抄人的,但以后的作家不会有这个荣誉了,他写得很好,人们都会提出一个疑问,你拿什么工具写的?

王晋康:可以做一个类比,围棋。现在人工智能在围棋上已经碾压人类了,而且它已经不屑于与人类比赛了,但人类的围棋比赛还要进行,不能因为上面有一个比我们更厉害的人工智能在那儿,就不举行了。所以将来有可能这样,你ChatGPT可以去写小说,你们人工智能自己去比,人类还是在人类的赛道上。

刘慈欣:问题是读者要看最好的小说,他不管是机器写的还是人写的,都不看就没市场了,自然就不行了。

俞敏洪:你还真肯定最后人工智能写的小说会比人写的好?

刘慈欣:这个基本可以肯定。

王晋康:在围棋上可以碾压人类,在这些事上也完全不用考虑。围棋也是多少代天才,一代又一代才达到现在的程度,而人工智能几乎几个晚上就把你碾压了。所以在写作方面,甚至在科学发现方面,因为现在各个科学分支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已经没有一个科学家能像牛顿、爱因斯坦那样集大成式了,所以将来真正集大成的科学家有可能就是人工智能。

俞敏洪:人已经太专业化了?

王晋康:我们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不能容纳那么多信息,这方面我们完全比不上人工智能。

俞敏洪:因为王老师马上要离开了,所以我再推荐下王老师的书籍。王老师的儿童科幻系列,能让孩子们进入全新的世界,让他们脑洞大开,这或许能帮助孩子未来走得更远。

王晋康:谢谢俞老师,大家再见!




俞敏洪:大刘,你对科学类的知识,是从小感兴趣?是受父母影响?还是自我受到某个东西的刺激带来的?

刘慈欣:一个人的成长可能很复杂,有方方面面的因素,很难说得清楚。父母的影响肯定有,特别是我小时候,很少有父亲会给孩子买书的,但我父亲就给我买过一些书,而且很多都是自然科学方面的。我记得有一本书叫《宇宙》,是当时国内出的一本介绍宇宙学的科普书,还有《海底世界》,都是他给我买的。但我觉得这也只是一方面,其实有很多很复杂的因素,促使你一步一步对科学感兴趣,就像喜欢足球的人、喜欢钓鱼的人,他们也很难说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俞敏洪:也有可能是不断强化的结果,比如你比周围的小孩懂更多的科学知识,于是就有一个正反馈。据说你对于真正的宇宙开始感兴趣,是因为东方红一号升天是吧?那是1969年?

刘慈欣:对,其实它只是一个事件,但确实对我影响极深,正是那一次,让我心中天真幼稚的宇宙结构被真实的宇宙结构代替了。我当时以为人造卫星是在群星中飞,我很担心它撞上一颗星星,后来知道真正的星星比卫星要远太多了,所以第一次脑海中有了一个真实的宇宙结构。


俞敏洪:我记得我小时候每天晚上都会听到卫星传来《东方红》的歌曲。

刘慈欣:是的,用收音机能收得到。其实这并不是在我一个人身上发生,美国有一部电影叫《十月的天空》,说一个矿工的孩子,和我的人生历程很相近,受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影响,他后来成为了一名NASA的工程师。

俞敏洪:他是行动派,《十月的天空》里那个孩子要自己做各种各样的航天火箭实验,虽然中间也经历了很多坎坷,但在朋友和老师的支持下,他最终成为了NASA的工程师。你当时没有这个机会,当时的航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现在很多孩子下定决心要成为航天员,因为有了杨利伟、景海鹏这些榜样在。而且现在大家对于航天还挺感兴趣的,上次50多岁上天的航天员刘伯明,回来以后写了一个航天日记,十分钟卖出去好几万本。你初中还是高中的时候就开始读科幻小说了,主要是读凡尔纳对不对?


刘慈欣:那个时期也没有科幻小说出版,甚至人们也没有科学幻想的概念,所以只能读50年代引进的很多外国科幻小说。西方引进的是凡尔纳、乔治威尔斯的,还有相当一部分苏联的科幻小说。那时候看科幻最惊奇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们不用学就能看懂繁体字,还是竖排的,我第一次看的就是凡尔纳的《地心游记》,当时以为写的都是真事,后来父亲告诉我那是科幻,那一刻就把我变成了科幻迷。按说《地心游记》的想象力上在科幻里不算特别突出,但当时对我来说,这种想象力已经很了不起了。

俞敏洪:你几几年上的大学?你在大学的时候还读科幻小说吗?

刘慈欣:1981入学华北水电,我最爆发式的阅读就是在大学。1981年之前,引进的西方科幻小说都是比较老的、上世纪初的,甚至是19世纪的,只有80年代初以后,西方的科幻小说才大量进入中国,像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莱因,还有欧洲的一些科幻,我那时候才开始大量阅读,但比起现在来说,数量还是很小,当时一年就把所有引进的科幻小说看了一遍,费不了多长时间,不像现在就太多了。


俞敏洪:你在大学除了读科幻小说,还读其他小说吗?

刘慈欣:都是大家读的那些世界名著,但在我的同学里,还没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成为了真正的科幻迷。



俞敏洪:你在大学的时候想过要写科幻小说吗?

刘慈欣:想过,我在大学也写过,写了投出去有的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回音,有的还能收到一个退稿,也没说原因,反正就退回来了。

俞敏洪:当时中国没有专门刊登科幻小说的杂志吧?

刘慈欣:有,1978年就有了,叫《科学文艺》,就是现在的《科幻世界》杂志。但那时候《科学文艺》容量有限,就这么厚一本,不可能容下那么多科幻作品,所以我们都是向普通的文学刊物投,那时候普通的文学刊物也发表科幻小说,包括《人民文学》也发。

俞敏洪:你大学毕业就分到了娘子关电厂当计算机工程师,那时候你开始写作了吗?

刘慈欣:这里面有一个历史原因。中国的科幻在1978年到80年代初有过突然的繁荣,但由于某些原因,在1983、1984年由繁荣一下变成了零,基本没有科幻出版了,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90年代后期。我写作是为读者写,我是想让读者看,没人看我就不写了,所以我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只很少量的写过一些长篇、短篇。


俞敏洪:从你第一次开始在大学写科幻小说,到最后你第一篇小说正式出版,中间隔了至少15年?

刘慈欣:对,这15年也基本没写太多,就是一直在关注科幻、喜欢科幻,但发表不了,我就没有去写。

俞敏洪:后来是什么契机让你重新写作了?

刘慈欣:有一天我在中央电视台上看到一个新闻,说在北京举办了一次世界规模的科幻大会,同时我在市场上也发现了零零星星的科幻书籍,长篇科幻小说又开始出版了——从各个渠道知道科幻文学又回暖了,这是促使我重新写作的重要原因。

俞敏洪:回暖的标志是不是跟互联网兴起有关?大家突然觉得科学和科学的未来对我们太重要了?

刘慈欣:应该有一定关系,具体的关系还是沉寂太长时间了,时代也在呼唤这种文体。


俞敏洪:你觉得写完以后有机会出版?有读者了?

刘慈欣:对。

俞敏洪:到今天为止,你在阳泉待了近40年,你真正的小说被读者接纳之前,中间也有十几年到二十年的时间,身处于这么一个相对来说朋友比较少或者略显孤单的地方,你度过自己日子的方式就是阅读和写作?

刘慈欣:倒也不是,毕竟有工作,后来又有了家庭,还有很多其他事要做,写作、阅读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俞敏洪:其实你从来没有下过一个决心?

刘慈欣: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全部身心、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科幻中,因为你还得生活。那时候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靠写科幻没有办法生活,一千字的稿费才150块钱,长篇又出不了,靠这点收入不可能生活,所以你得工作。


俞敏洪:你也没有暗下过决心,觉得老子一定要变成中国最著名的科幻作家?

刘慈欣:没有,那会觉得也不太可能。而且即使那时候真变成了中国最出色的科幻作家,那也是很普通的位置,因为那时候科幻小说的规模十分小,受众也十分小,也不受关注,你就算变成了那个角色又怎么样?其实没太大区别,甚至你在那个角色的位置上都养活不了自己。

俞敏洪:所以你写作只是出于自己内心的爱好?

刘慈欣: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俞敏洪:除了《三体》,你的《流浪地球》《微纪元》《全频带阻塞干扰》,我基本都读过,你科幻小说中的场景都非常宏大,《三体》的场景就更不用说,在娘子关这么一个地方,你怎么能产生这么宏大的科幻内容的构思?

刘慈欣:其实这和作品没有关系。比如世界科幻三巨头,亚瑟·克拉克、阿西莫夫和海因莱因,其中,亚瑟·克拉克的小说就一贯以宏大组成,特别是他的《2001》,超越时空,描述的整个宇宙十分宏大,但他本人一生中相当多的时间就是在斯里兰卡一个小镇里。他是一个英国人,但他生活在斯里兰卡。所以人的想象力以及由想象力创造的世界,可能和你所居住的地方大小关系不太大。

俞敏洪:因为中国人的思想特点一般是基于现实的,比如中国大部分作家即使写小说,也是构建在他从小到大生活、工作的场景之上。

刘慈欣:现实主义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主流。

俞敏洪:中国像你这样能够构建中国人民非常陌生的宇宙场景来写作的人不多。假如你在北京,是不是反而构建不出这样的场景了?北京灯红酒绿、人山人海的。


  刘慈欣:生活很难假设,但我相信我在北京也能写出来。与其说我是一个科幻作家,不如说我是很顽固的科幻迷,我觉得我不管在哪儿,都会成为一个科幻迷,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东西就把我往那指引。



俞敏洪:觉得这是某种天意吗?

刘慈欣:科幻迷离写科幻小说就一步之遥。至于如果我是在北京,最后还能不能成为今天这种能写出超级畅销书的作家,就确实不太好说了。

俞敏洪:北京也有很多人写科幻小说吗?

刘慈欣:不但有,中国科幻小说在90年代末复苏以后,大部分作家都在北京。

俞敏洪:构建科幻内容的场景,是不是会被用尽?


刘慈欣:肯定不会。科幻文学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相比,最大的优势在哪儿呢?它的题材资源极其丰富。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真的有可能写尽,能写的就那么点事,男女爱情、人在不同时代的命运……事实上现在主流文学的题材已经写完了,所以只能在表现形式上去创新。但科幻小说不一样,先不说科学的发展,光是现在科学所提供的空间和时间,科幻能够描写的就已经远远大于传统文学了。举个例子,爱情被称为文学中永恒的主题,传统文学的爱情不就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但在科幻小说中,很可能有第三种、第四种、第五种性别。机器人可以和人产生爱情,人可以和外星人产生爱情……这个题材就广阔了许多。其他领域的题材更是这样。

俞敏洪:人类写的科幻小说大部分是面向外部,宇宙、外星和外星人的关系,这是一个比较大的主题。在过去三年,外星人没来,但地球出现了病毒,导致我们三年的生活陷入了某种被动状态。我在想,会不会我们想象了半天,觉得外星人对我们未来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写了那么多小说来做预测或者渲染,但我们可能忘了,人类最大的敌人可能是看不见的,它们就在我们身边,比如病毒。你也有一本小说《微纪元》,写了由于人类资源不够,人都缩小了,变成了细菌类的生存状态。从微观世界来说,你觉得也能写科幻小说吗?比如写人类跟细菌、人类跟病毒,也许病毒跟细菌就是外星人派过来的某种东西呢?

刘慈欣:其实科幻小说题材广泛,而且它向着两个方向延伸,一个是向宏观上宏大的方向,向宇宙深处。另一个方是向微观,微观的层次和宏观的层次一样,至少在科幻想象方面也是无穷无尽的,也有巨大的描写空间。    


俞敏洪:你有没有想过三年以后开启一个新主题,不再写宏观宇宙,而写微观宇宙?

刘慈欣:我以前也写过微观宇宙,比如《三体》第一部里把微观粒子宏观化,再把它微观。我觉得微观世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主题,有丰富的故事资源,丰富在哪儿呢?宏观世界大家都知道它的运行规律,符合我们的常识,比如万有引力把一些东西拉在一起组成一个运动系统。但微观世界的规律是超出常识的,比如量子力学里那些很诡异的行为规律,是远超出我们常识的,这对科幻小说来说是丰富的故事资源。

俞敏洪:以后在这方面说不定可以继续探索一下。



俞敏洪:现在全国科幻小说迷大概有多少?你们能统计出来吗?    

刘慈欣:按照平时科幻小说的销量推算,全国长期读科幻小说的大概有一百万到三四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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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三体》已经远远破了这个数字。

刘慈欣:《三体》是一个例外。

俞敏洪:坦率地说,我并没有把《三体》当科幻小说。看《三体》小说的人多,还是看电视剧的人多,你比较过吗?

刘慈欣:我想应该是看电视剧的人多,因为电视剧的受众群体比阅读的受众群体要大得多。

俞敏洪:即便是不看书的人也会看电视剧。两部《流浪地球》的票房加起来有80多亿,意味着一亿以上的人看过《流浪地球》。

刘慈欣:书要卖到那个数量,大概只有《哈利波特》在全球能做到吧(笑)。

俞敏洪:《三体》除了在中国,也翻译成了其他语言在其他国家出版。我还听过一个笑话,说奥巴马给你写了一封邮件,让你快把《三体3》写出来,结果你把它当作垃圾邮件删除了。我也看到一些外国名人表达读了你的《三体》以后非常有感悟,除了在中国以外,在世界范围内其他语言,能够算出来大概发行了多少册吗?


刘慈欣:目前发行数量最大的是在英语世界,电子版加纸质书,大概有300多万册。

俞敏洪:迄今为止,中国应该没有哪一本小说超越了这个吧?

刘慈欣:的确是超过建国以来中国文学作品输出的总和,其他的语种相对来说少一些,但在波兰,130个人里面就有1个人买了这本书,这个比例相当高了。另外在日本、德国卖的也不错,但和英语世界没法比。

俞敏洪:本身英语是除了中文以外的第二大语言,而且即使不是英语国家的人也能读英语著作,比如我就能读英语著作。既然在全世界发行了这么多,你觉得你的科幻小说改变了世界人对中国科幻小说的看法了吗?

刘慈欣:我认为肯定是有所改变的。我们最初在翻译这套书的时候,无论是我还是出版商,最初的意愿就是要翻译到美国,让美国人知道中国还有科幻小说。因为以前和国外的作家、评论家交流的时候,一说起中国,他们很可能说中国还有科幻小说吗?就像我们问美国,美国还有武侠小说是一样的。但它后来产生了这么大的效应、这么大的市场反响,确实是我们没想到的。甚至具体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响,我也不太清楚。


俞敏洪:到现在为止,你也不清楚《三体》为什么那么流行?

刘慈欣:不但我不清楚,出版商也不太清楚,很多人提出了很多原因,深入了解之后,我觉得都不是那个原因。比如有人说《三体》满足了西方世界对中国的好奇心,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这个原因不会卖到300多万册。

俞敏洪:想满足好奇心,他们也可以读莫言和余华。你当初写《三体》的时候,能想到它会这么火爆吗?因为在《三体》之前,你作品的阅读量也不算很大?

刘慈欣:绝对想不到,无论是我还是出版方,最初都是把《三体》当作很普通的一本科幻小说。

俞敏洪:第一本第一版印了多少?

刘慈欣:这我还真不知道,但肯定没有后面这么大的量,《三体》真正的销量断崖式上升是在第三部出版以后。


俞敏洪:如果没有《三体》的火爆,是不是影视界也不会关注到要去拍《流浪地球》?

刘慈欣:我想是的,没有《三体》的火爆,我本身作为一个作家,我作品的改编IP受到的关注就小多了,毕竟《流浪地球》只是一个两万字的短篇小说,而科幻短篇小说的读者人数是有限的。当然,还是那句话,历史没有办法假设,我们真的不太清楚。

俞敏洪:但你科幻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断假设未来的历史。

刘慈欣:对,或者换句话说,它是不断在排列未来的可能性,把各种可能性都摆出来,让大家欣赏,摆得越多越好,至于这里面哪个会变成真实的,说实在的,科幻小说作家并不关心,那是未来学家关心的事情。

俞敏洪:我读了两遍《三体》,不少人也读了两三遍,大家已经不太认为它是科幻小说了,而是把它解读为社会历史和人性的小说,尽管它充满了科幻色彩。

刘慈欣:它在我的心目中还是一部科幻小说。


俞敏洪:《乡村教师》和《球状闪电》也非常好,《乡村教师》后来还改成了《疯狂外星人》,但故事情节已经不太一样了。

刘慈欣:和原著已经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俞敏洪:当初他们拍《流浪地球》的时候,你参与过编剧吗?

刘慈欣:参与过,不多。

俞敏洪:你作为作家,如果电影中的情节跟你小说中的不一样,你会介意吗?

刘慈欣:不介意,只要观众觉得好看就行,因为小说和电影是两种艺术形式,我们应该尊重电影的表现方式。

俞敏洪:《流浪地球1》用了很多小说中的内容,但《流浪地球2》里基本没有了吧?

刘慈欣:《流浪地球2》基本没有了。

俞敏洪:你参与了编剧,《流浪地球2》变成了前传,拍电影一般2都是1的故事的延续。

刘慈欣:也有这么拍的,比如《星球大战》后来补的就是前传。


俞敏洪:因为往后已经没的说了,所以往前补。你觉得他们还会拍《流浪地球3》吗?

刘慈欣:肯定会拍。

俞敏洪:现在电视剧《三体》拍了一部分就已经很火爆了,你觉得你未来的故事中,还有哪个故事会变成一部大家很喜欢的电影或者电视剧?

刘慈欣:当然,你要拍一部质量很高、口碑也好、票房也好的电影,我当然很高兴,但是我更希望能拍出一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科幻片。比如他们说要拍《乡村教师》的时候,我就很激动,我说不管拍得怎么样,这种科幻片以前很少见。所以我还是希望以后能从我的小说里找出那么一篇或者新写一篇,能拍出一部从来没有或者很少见的东西。至于它成不成功、观众接不接受,倒不是最重要的。必须有一种在科幻题材上或者影史上的创新,我最期望的是这个。



俞敏洪:提到《乡村教师》,这部小说跟你其他科幻小说的风格或者场景设置有点不太一样,你怎么会想起来把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带着孩子们学习的场景放进科幻色彩中,最后还一个不经意拯救了地球?是因为某种现实中的触动,还是你内心情怀的表述?

刘慈欣:只是想制造反差,想写出一部有巨大反差的作品。一部分它在描写地球上最世俗的、离科幻最远的场景,另一部分就写最空灵的、离现实又最远、最广阔的场景,这两种放在一起,我想可能会产生很奇妙的张力。我写《乡村教师》的主要目的、驱动力就是这个。

俞敏洪: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内在含义?不管我们生活在哪个角落,不管你离现实科学世界或者宇宙多远,实际上我们无时无刻不是在大的宇宙下生存?

刘慈欣:您这个说得很好。我认为至少我写的科幻小说,所有的努力其实就朝向一个方向,描写渺小的人和宏大的宇宙之间的关系。而且我描写的是直接关系,不是间接关系。间接关系是写一个人站在那仰望星空然后得到领悟,这不是科幻小说,我们要写的是直接关系,写了一个人,和银河系、和遥远的星系、和几百亿光年的宇宙发生了直接的关系。这很困难,但我坚信这种关系是存在的,也是科幻需要描写的。这也是我在所有科幻写作中努力的方向,《乡村教师》也是这种努力的体现。



俞敏洪:包括《超新星纪元》,写失去了成人的儿童社会,其实也是如此?

刘慈欣:对,那个写得比较早,但也反映了这样一种理念,来自宇宙中的某种事件对我们渺小的人类社会的一种影响。

俞敏洪人尽管可以个体独立,但无往而不在宇宙结构和宇宙规律之中。

刘慈欣:对。更长远地说,在宇宙诞生的那一瞬间,其实我们所有的人、原子其实都是在一起的,现在他们分开了,我估计它们应该仍然建立着某种需要我们进一步发现的联系。

俞敏洪:你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存在吗?

刘慈欣:不相信。

俞敏洪:所以人作为一个原子组合,人死了原子就分散了?


刘慈欣:对。

俞敏洪:原子还会存在,但组成了不同的物体和生命?

刘慈欣:从我对科学的了解来说,人身体内部没有任何超越自然规律的东西,我们的运行都是在自然规律、物理规律、数学规律之下运行的,那种灵魂一般超越自然规律、超越自然的东西,我认为应该是不存在的。

俞敏洪:你觉得会有一天我们能把一个人活着时候的大脑储存信息全部拷贝下来,并且永久保存吗?因为这被认为是人永生的一种方式,比如有一天你的大脑被拷贝在了系统中,我要采访你的时候,我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我们依然能够对话,或者我也在系统中,我们两台电脑放在一起就能对话,会有这个可能性吗?

刘慈欣:从理论上来说,会有这种可能性。人脑中存储的是信息,这种信息应该能够被转化,转化成电信号或者各种东西存储起来。但要做到这点,从目前来看是极其困难极其遥远的,甚至技术上能不能做到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到这点,我们首先要有发达的脑科学,要有对大脑深刻的认识,但目前人类的脑科学与信息科学相比,还处于很初级的阶段,大脑的运作机制,怎么产生的意识,记忆的机制是什么,我们都不太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要把它的信息转化上载是不太可能的。


俞敏洪:我一个非常浅薄的看法,就算有一个技术把你大脑中全部的信息上传到系统中,表面上你的大脑信息活下来了,但那已经不是你了,因为我个人认为,我们产生愉悦感、产生快乐、产生对未来的期望,就是因为我们有肉体存在,它是一个灵魂和肉体、信息和肉体密切结合产生的交互作用。

刘慈欣:这个我认为真不一定。假如我们的信息技术发展到了那种程度,它既然可以造出一个环境让数字大脑生存,同样可以在那个环境中模拟我们的现实世界,包括你的肉体,包括模拟由这个肉体和周围环境互相作用的感觉,甚至这种感觉之丰富、之敏感,要远超过真实的生物学肉体。可能生活在数字环境中的人有着比我们更丰富的感受,它可以看到紫外线、红外线,它的触觉、味觉,可能有更丰富的体验。所以,我觉得这种可能性还是十分广阔的。



俞敏洪:先不讲那么多虚拟性的话题。你在《三体》中提到,人类会慢慢研究成熟的冬眠技术,通过冬眠技术,人在低温状态下生存的生命可以延续到百年、千年甚至千年以上,你觉得在现实生活中,在你所了解的医学和生物学范围内,这样的冬眠技术未来会来到吗?

刘慈欣:只能说有可能,像那种把人冻到零下200度然后复活,我觉得那不能说没有可能,但是十分困难的,因为解冻的过程中,人的细胞节都可能被破坏了。但另外一种冬眠,模仿现实世界中很多动物那样的冬眠,时间没那么长,可能是可行的。我们造出某种药物,对人的身体进行某种内分泌改造,很可能会实现这样的冬眠。当然就这样让你冬眠一千年可能性也不是太大,但冬眠十年、二十年甚至冬眠一两年也不错,至少你太空飞行可以睡上一年不吃东西,去火星带着的重量也少多了。

俞敏洪随着人类技术的发展,技术使得人类的贫富悬殊变大了,而不是变小了。尽管整体人类的生存状态提高了,但人最不能忍受的不是我富你也富,或者我穷你也穷,尽管我也能活下去,但我确实比你差得太远,这种不平衡的状态就会产生。如果未来的医学技术发展到最后,有钱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技术能比穷人多活一倍或者两倍时间,人类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但人作为一个群体存在,是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差距的。假如有人冬眠在那,本来是想多活的,结果因为贫富悬殊太大,爆发革命了,把冬眠的人全干掉了,这个可能性也会有吧?


刘慈欣:对,事实上有科幻小说描述过这些。

俞敏洪:你觉得现在这么一个科学时代,面向未来我们想了宇宙宏大的结构,我们想的核心都是跟星际的战斗、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你在《三体》里也写了大量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解、纠纷,最后是选择。你觉得人类本身面对现在这样一个贫富悬殊越来越大的社会,人类在外星人来之前,应该怎么先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

刘慈欣:其实贫富差距自古就有,总的来说我认为随着历史的发展,到目前为止,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还是在缩小。当然贫富差距不好说,可能没缩小,反而还扩大了。但总体来说,过去最大的差距并不是贫富差距,而是身份地位、社会权利的差距,而且在那时候,这些差距是相当大的。但现在这个差距就缩小了很多,至少主流价值观承认所有人的权利,这在过去很多时代是不可能的,而且不同性别,男女之间性别的差距也是大大的缩小了。至于贫富差距,可能会长期存在。


俞敏洪人类社会会永远处于某种不平等状态中,只不过这种不平等是大家作为一个群体可以忍受、接纳的,比如原来奴隶社会的不平等大家就不愿意接纳,最后就造反了。

刘慈欣:对。

俞敏洪:在你的小说中,你对人性做了很多描述,有意无意地进入了一个非常深度的探索,包括《三体》里的叶文洁为什么明明宇宙终极送过来“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她还要回答,那也是她人生经历的痛苦、失望和绝望所带来的结果。包括罗辑和程心,他们二人和三体人之间较量的不同的状态,罗辑尽管表面上显的非常坚定、冷酷无情,但他恰恰保护了人类百年以上的、和三体平衡的幸福安宁,但程心出于一种所谓的善良、美好,出于对人类和三体人之间互相友爱的相信,结果瞬间就把地球差不多给毁灭了。你觉得在人性的正常状态下,比如现在大家互相友爱、互相善良、互相之间要照顾好,这些才是人类的共存状态。而到了极端状态,比如美国看到中国科技在发展,他就不买账了,原则上应该互相帮助,让大家一起变更好。那你对人性是怎么想的?我们是相信人性的好还是相信人性的坏?



刘慈欣:这个确实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所以我觉得没有一成不变的人性。这和传统文学不一样,传统文学希望把人性作为一种永恒的东西,但我认为它会随着我们面对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的变化慢慢去适应新环境。我觉得未来也是这样,随着技术的发展,人性也在不断的适应新技术带来的新世界。至于那种大灾难时期的人性,肯定也会适应那个时期的新环境,因为在大灾难时期,我们所面对的社会体制、组织方式和太平盛世肯定不一样。如果把现在的人性移到那个时候,人们肯定不会接受那样的管理方式、组织方式,但真到了那样一步,整个人类文明都会有很强的自适应能力,我相信那时候人性也会随着变化,为了整个文明的生存,可能会变得更适应未来那种严酷的环境。

俞敏洪:你写《三体》里罗辑和程心面对人类灾难不同态度的时候,你是在暗含一种什么样的概念?比如程心这样一个心怀善良的女性,但通过她的操作,两次差点把地球人全部毁掉,后来网友就把程心叫做“圣母婊”,你当初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有预料到网友会这样评价程心吗?


刘慈欣:当然预料到了,程心本来是一个符号性的人物,代表我们现在的世界认为的那些最正确的、符合主流价值的那些东西。她的出现,并且把她甩到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环境中间,也就是一个思想实验。她所想表现的,就是我们讨论人性时我说的那部分,把现在你认为很正确、很朴实的东西放在那样一个环境中,可能是不适用的。

俞敏洪:倒过来说,罗辑是不是你心目中男人的理想形象?

刘慈欣:也不算,只能说他最初出场是很多男人的那种形象。

俞敏洪:最终你把他塑造成一个独一无二的拯救人类的形象。

刘慈欣:最终他是被拔高的一个形象,现实中是不是有那样的人也很难说。但他也不是一个理想的形象,他只能是拯救者的形象:一个普通人实在没有办法,一步一步把自己变成一个救世主的形象,这种形象在好莱坞电影中出现的很多。


俞敏洪: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即使在人类真实发展的历史阶段,实际上有些人是被动被推成了一个主动的英雄形象?

刘慈欣:很可能大部分英雄都是被推上去的。我相信历史对人的影响是决定性的,而个人对历史的影响可能不一定有后人想的那么大。那些英雄也好、伟人也好,在我的历史观中,很大一部分是被历史造就出来的。

俞敏洪:你在《球状闪电》中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防止受伤的最好办法,就是抢在敌人前面把武器造出来”,这两句话是不是有点关联?

刘慈欣:有关联,这里面说的兽性是一种强烈的生存愿望,为了生存下去,他可以做出巨大的挣扎、努力和战斗;后一句说的也是一样,你必须先把武器造出来。

俞敏洪:你首先得生存下去,生存下去才有能力战胜敌人。


刘慈欣:对。

俞敏洪面对生死存亡的时候,你的善良不一定管用,但你的勇敢,所谓兽性背后代表的是一种勇敢决绝得像罗辑那样的思维——你要敢动我,宁可同归于尽。人类几千年来,一直处于互相之间的打打斗斗杀杀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全世界范围内真正的太平盛世,二战以后或多或少有过这么一段时间,现在又有点不安定了。你觉得人类有可能出现这样一个主宰一切的实体,最后让人类消停下来不再打打杀杀吗?

刘慈欣:我觉得理想社会的出现,不是因为出现某种神一样的实体去管理人类,而是人类的每个个体在历史进化中,渐渐地适应了合理的社会形态和管理方式,在这种条件之下,才能出现相对应的、能发挥作用的管理机构。如果个体的水平、价值观、道德观、行为方式等等,达不到那种程度,即使有你说的那种神一样的管理方式、管理机构,可能也不一定会发挥作用。


俞敏洪:按照现在人类的意识,我也不可能服你管,对不对?

刘慈欣:对。

俞敏洪:有一些《三体》里词语,包括“降维打击”、“黑暗森林”、“猜疑链”等等,这些都是你自己写出来的,原来是没有的。像“黑暗森林”法则现在被大家普遍使用,你怎么会生发出这样一些理念来?

刘慈欣:这个理念并不太陌生,在思想史上,像霍布斯这样的思想家早就提出了类似的东西,我只不过在星际尺度上作为文学作品去描写它而已。而且“黑暗森林”法则是有前提的,而这个前提被很多读者忽略了,在我的描写中,它是在星际之间、文明之间极其遥远的前提下才成立的,你把它挪到人类社会中间,我显然不认为它会成立。



俞敏洪:你对黑暗森林的描述并不是人与人在现实社会中关系的场景?

刘慈欣:对,它和星际之间文明的关系很不一样。

俞敏洪: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内部关系,而人与外星人的关系有可能是一种生死关系?

刘慈欣:倒不一定是生死关系,但他们的关系很不一样。从常识来说,首先他们生物学上的关系就不一样,人是同一个物种,即便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同一个物种首先感受就有共鸣。但我们和外星人的差别可能比我们和美洲的狗尾巴花差别都大,这种情况下要产生同情和共情,要对某个事物有共同的理解,甚至产生共同的世界观,甚至价值观、道德观,可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更不要提双方技术能力和智能上的差别,这个差别可能更加巨大。

俞敏洪:在你的预料中,如果真的出现外星人,你觉得外星人真的会和地球对抗吗?更高的文明一定会灭掉低端文明吗?还是最后会形成一种友好关系?


刘慈欣:我从来没有觉得外星人和地球人相遇就一定是一种对抗关系,《三体》里只是描述了一种可能性,而且是最糟的一种可能性。这倒不是说我们悲观,主要是你要是在科幻小说里写外星人来了,大家一团和气,很友好,谁愿意看这书啊?

俞敏洪:变成和谐社会了。

刘慈欣:对,别的方面也是一样,为什么在科幻小说里的未来都那么黑暗?也不是因为悲观,因为写那种乌托邦、理想社会,大家都好,没有任何矛盾,生活和和美美,这个书没什么意思的。

俞敏洪:因为小说的本质是冲突。

刘慈欣:外星人也是,但实际真正的外星人到达地球的各种可能性都有,甚至还有一种我们根本想不到的可能,高级外星文明来了以后,你第一件事就是判断他有没有智力,别以为这件事很容易,你可能根本没法判断来的是智慧文明或是其他,因为他的智慧和我们差距太大,就像蚂蚁也没有办法判断我们是否有智慧一样,我们也没有办法判断他们是否有智慧,如果真到了这一步,我们很难想象人和外星人的关系。


俞敏洪:但能肯定的是,外星人能先到地球,说明他们的科技水平和智能应该比我们高,同等距离下,如果我们先去,表明我们比对方高,这就真有可能出现当初西方人去了南美洲、北美洲,印第安人遇到了西方人的情况,甚至无意之中一个病毒就把印第安人灭绝了90%。

刘慈欣:不一定是病毒,我们的病毒不一定在外星人之间流传,有可能是其他因素。

俞敏洪:当然这是科幻的东西,现在那么多年轻人解决每天的生存问题和现实问题都很困难,读读科幻小说只是让自己超脱现实,稍微遐想一下。



俞敏洪:前段时间,你提到很多人给你的小说赋予的哲学意义,其实有80%、90%不是你的本意,但包括我在内,从《三体》读出了非常深刻的含义,你写的时候真没这么想吗?

刘慈欣:其实大部分作家搞创作的时候,注意力都是集中在自己想象创造的、描述的世界上、故事上、人物行为上,从科幻上来说,是集中在创意构思上,至于这些东西表现出什么意义,特别是哲学意义,至少在创作的时候不会这么想。

俞敏洪:不会故意把一个哲学意义用故事的方式表达出来?

刘慈欣:你要每天想这些,写出来的可能不是那么太好看。至于之后读者解读出什么东西,那是读者的事情。因为假如你这个故事很好看、很精彩、很震撼,你总能从中间解读出很多东西,可假如你这个故事本来就没什么可读性,你还要在里面塞满预先的、主题先行的说教,可能里面哲学内容很多,很深刻的内容也很多,但读者可能什么也看不出来,反正文学就是这样。

俞敏洪: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一本书出来以后,如果在市面上流行了,它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其实读者对这本书是什么评价,跟作者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刘慈欣:对,他已经交给读者了。


俞敏洪:所以读者怎么评价你这本书,不会给你带来什么波澜、或是愤怒、兴奋了?

刘慈欣:也没有那么超脱,但有的解读真的太离谱了。

俞敏洪:能说一个你碰到的最离谱的例子吗?

刘慈欣:很多。有人说《三体》里描写了区块链,可是《三体》是啥时候出版的?区块链是啥时候出现的?所以,这些解读经常有。

俞敏洪:网友把你书中很多名言都摘了出来,在网上流传也非常广,比如“城市就是森林,每一个男人都是猎手,每一个人女人都是陷阱。”

刘慈欣:这不是我说的,这是80年代的一句话,谁说的我不知道。

俞敏洪:安在你头上了。但有一句话是你说的,“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刘慈欣:这虽然是我说的,但它是从帕斯卡的一句话里改过来的。

俞敏洪:很多人读了这个以后,觉得好美的句子,但真不理解在说什么,能给大家讲一下吗?


刘慈欣:这涉及到人类对文明最终目的的不同理解。给文明以岁月,把文明的最终目的设定为我让文明尽可能长的延续下去。而给岁月以文明,就把文明的最终目的设定为他让每一个文明的个体都在很文明的社会中有尽可能幸福的、完美的人生生活,同时,尽可能让整个社会环境能让人有一个美好的生活。



俞敏洪:哪怕文明变成一个负面的、对人不幸的东西,只要这个文明活着,我们就苟延残喘吧。

刘慈欣:对,这是两种目的,让文明长久的延续下去是一个目的,让文明尽可能符合人性,让每个活着的个体在这个文明中有最幸福的生活、最大的自我实现,这也是一个目的。至于这两种目的哪个正确,很难说,至少我不知道。

俞敏洪: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在中国历史上,比如五胡乱华、十六国南北朝时期,我们的中华文明有点苟延残喘,但幸亏延续下来了,后来就有了盛唐时代。

刘慈欣:对,如果延续下去,我们还有机会给岁月以文明,如果你什么都没了,以后这个机会也没了。但从另一方面说,有时候让文明在大灾难中延续下去,可能要付出相当惨烈的代价,这种代价大到我们是不是能接受也是需要探讨的。

俞敏洪:但作为人来说,当这个形势来临不得不接受的时候,容忍甚至忍辱负重成了文明延续的一个方法,是不是?


刘慈欣:但也有另一种选择是我不接受,我们一起走向终点,但我们很平静、很幸福的走向终点,这也是一种选择。这看每个人的世界观,每个文化群体的世界观不一样,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所以科幻小说只能把不同选择的可能性摆出来给大家看。

俞敏洪:我读《三体》,会想到后羿射日,这样的神话会对你有所启示吗?

刘慈欣:我知道有这个神话,但《三体》的基础是现在,给人的启示是基于现在的宇宙学、天体物理学得到的,并不是从古代神话中挖掘的。

俞敏洪:中国古代的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算不算最古老的科幻小说?

刘慈欣:算神话,不算科幻小说,因为那里面并没有客观规律。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在产生这种神话的时候,那时候中华民族的精神状态是不一样的,这些神话都极其宏大,有一种精神上的崇高和气魄,但是后来,特别是宋朝以后、南宋以后,好像很难见到这种精神状态。


俞敏洪:人的精神状态变得越来越萎缩,包括《金瓶梅》里描述的精神状态都非常萎缩。


刘慈欣:都变得越来越向内,状态很萎缩。在我们新时代的中国,科幻小说对这种崇高宏大的描述,不知道是否为找回过去那样的精神状态做了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俞敏洪:部分意义上是往回找了。《三体》中最核心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回答”,霍金也说过,人类不要尝试去联系外星人。现在人类不断在尝试往外星发送各种各样的信息,你觉得这是一种危险行为还是好的行为?


刘慈欣:其实这个事情没有多深的道理,很简单,这是一个常识,谁都会告诉孩子,不要给不认识的人开门,这没有多深的理论。但我们不能因为恐惧而停止探索,但这个探索有各种探索方法,比如像我们的FAST望远镜,你可以看、你可以听、可以监测,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往外发信息呢?。


俞敏洪:从你的观点来说,人类应该更好的监测宇宙信号,而不是主动向宇宙发信号。


刘慈欣:发射也不是绝对不行,但要谨慎一些,或者至少应该有一个国际社会机构来统一管理,不能说谁想向地外发送信息就可以发送,有些大公司有相当大的能力,他可能以相当大的功率向外面发射信号。这并不是说外星人一定是邪恶的,但至少我们得是一个负责任的态度、谨慎的态度。


俞敏洪:你觉得像马斯克移民火星的计划,对人类未来是一个好的行为还是其实没啥作用?

刘慈欣:当然是好的行为。这一点我还是很钦佩马斯克的,我们必须向外面走,把自己的生存空间扩大,不管用什么方式,这是我们人类文明得以延续的基本精神状态,我们必须不断开拓。

俞敏洪:以防万一,是吗?

刘慈欣:其实短时间的万一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就会成为必然。

俞敏洪:ChatGPT的出现,你觉得算是一个重大的技术奇点吗?未来人类的生存方式会因为ChatGPT的出现而变得不一样吗?

刘慈欣:它肯定会对人类的生存方式,对社会造成很大的影响,但这种影响还达不到科幻小说里那种人工智能统治人类的程度,它的技术目前来说,还没有做到那一步。目前的影响都是很现实的,比如可能会代替相当多人的工作,所以这是一个现实问题,而且往更深一步走,它的影响可能会一步一步变得更深远。

俞敏洪:而且会产生我们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想象出来的更大的变化。


刘慈欣:但大家要知道,ChatGPT只是人工智能发展的一个路径,这个路径有它的局限性,它是通过对大量数据知识的处理得出最后的智能行为。人工智能还有其他路径,这些路径也都会发展,比如像符号学派的那些人工智能路径,可能也会发展出更惊人的东西。



俞敏洪:我读到一句话,心中有海,不赶浪潮,我还发现有人在用这句话描述你,表明了你心中有宏大的科幻小说设想,以至于即使在娘子关这样的小地方,也心中有海,不赶海潮。我想问,现在的年轻人很焦虑,他们怎么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海,不赶浪潮,能让他们面对困境的时候能有一份从容?

刘慈欣:首先你说的“不赶浪潮”还是有前提条件的,比如网络的出现。网络的出现让你待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网络通了,就可以写作。你取得最新资讯的速度,不一定比大都市慢多少,但假如没有网络,你说的不赶浪潮也不可能,特别是写长篇小说,那些资料怎么查?我曾经为了写最早的一个短篇小说,坐七个小时的火车跑到北京,到书店里面查资料,图书馆我进不去,只能去书店,而且那时候书店的书也不是你想看多长时间就看多长时间,所以“不赶浪潮”还是有前提的,失去这个前提还是不行的。

俞敏洪:年轻人现在怎样做才能从容面对生活,你有什么样的建议吗?

刘慈欣:我没有什么建议,我自己处理这些都困难,现在确实是让人焦虑的时代,让人产生压力的时代,我还没有资格给人提出建议,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困惑。


俞敏洪:我们都是60岁的人了,你后面的岁月打算如何安放?还有写作计划吗?

刘慈欣:一直在努力去写,只不过很困难,速度很慢,我的使命也好、寄托也好,还是在科幻小说上。

俞敏洪:继续前行,最终目的有多远,其实并不在意了。



刘慈欣:但是写出来的东西好不好,值不值得出版,是另一回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创新能力、创造力急剧下降,你现在身体上跟三四十岁没有太大区别,但创新能力很明显的告诉你:你老了。

俞敏洪:所以并没有一定要超越《三体》的目标,而且未来你写出来的东西有没有读者读,你内心也坦然了?

刘慈欣:我是《三体》的作者,我最清楚《三体》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功,除了书本身的原因,还有一系列外部的偶然机遇,这个机遇很重要,这个机遇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俞敏洪:自己都搞不清?

刘慈欣:搞不清楚,但有的可以搞清。比如《三体》在雨果奖提名,雨果奖只提名五个,我正好落在第六名,但马上发生了一件雨果奖80年历史上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有一个长篇提名的人弃权了,就把我给替补上了。这就是机遇,没有这个机遇就不行。你可以努力写出好的作品,但这种机遇靠你的努力怕是不行。


俞敏洪:我觉得所有机遇背后好像都有点偶然,包括第六名被提到第五名,实际上背后都有必然,这个必然来自于你从小时候就对科幻有爱好,因为之所以会有《三体》的存在,是因为你几十年对于科幻小说都喜爱、热爱。


  今天我们时间差不多了,感谢大刘!


刘慈欣: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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