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70年代】
走在北京城内,你必须非常专心,才能看到阳台原本的样子——由齐腰的水泥预制栏板或者铁艺栏杆围成一方,后面要么是变了形的木窗和破烂的单层玻璃,说明已无人居住;要么悬挂着鸟笼或者衣服——居住着的大多是老年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北京引进了苏联集体住宅的理念,建成了一批“邻里式”和“街坊式”住宅区——以邻里街坊为基础的多层住宅,配以暖气和上下水,同时将城市交通隔绝在外。当时,这种崭新高大的“楼房院儿”在一片胡同平房中显得极具革命性。
80年代,大申的妈妈进入电子管厂工作,全家也随之搬到了酒仙桥街坊大院里。在这里,大申度过了她全部的幼年和青年时代。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各家各户串联起来。楼房围成一个个院子,女人们在院子里晾晒;老人们在院子里聊天下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闹。尽管已经住进了楼房,生活仍然是胡同式的热闹。
阳台并不是居住的必须,只有顶楼的少数几户人家拥有阳台。而谁家住几层,住什么房型,都由厂里根据各家人口来分配。
大申家被分配住在三楼没有阳台的房子里,但她仍记得隔壁大爷家那个养鸽子的阳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申都痴迷于趴在窗口,计算鸽子们的飞行轨迹——什么时候绕一圈,什么时候绕第二圈,什么时候又在隔壁阳台上哗啦啦啦收起翅膀,咕咕咕等待喂食。“鸽子笼动静挺大的,但邻居们多少都是同事,也就默默接受了。”年龄稍长一些后,大申才了解,隔壁大爷养鸽子并不仅仅为了爱好。在改革开放初期,北京养的鸽子可以赛级,赢奖金,还可以用来商用。“那个年代,大爷也算是利用有限资源来补贴家用了。”
和院子里上进的同龄人一样,2015年,工作小有所成的大申为家里购置了新房,自此离开了街坊。但她认为在街坊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成了一辈子的朋友。
大申在酒仙桥街坊的老家,重新装修后,成了出租房
如今,步入这些“街坊”“邻里”住宅区,仍能感受到上世纪中期的生活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凝滞了。但只需抬头,便能看到时代变迁在这里留下的深重痕迹——有的阳台包着上世纪末的遮阳铁皮,绿漆已经褪色;有的刚刚装上闪亮的塑钢窗,大概是主人近期的努力;有的成了出租屋,晾晒着黄色蓝色的外卖服;有的在阳台外面又罩了鸽子笼,成为双阳台;还有的在窗台上添砖加瓦,造出来介于窗台和阳台之间的居住空间。
“塑钢”城堡
窗台上的鸽子笼
一个窗台,加上铁架,挂上五金用品(也许是回收的),看上去是个“城堡”了。 一层阳台,经年累月加上挡板、铁网,放上淘汰的家具,种上菜与花,成了一个“庭院”。
原本规划整齐、考虑周全的城市住宅们,抵不过时代变迁和生活洪流。“野阳台”们连接着生活内外,突兀生长,向我们宣示着主人们的向往与野心,也泄露出他们的局促与妥协。
【80-90年代】
防盗窗外,
老北京和小北漂低头不见抬头见
“邻里式”和“街坊式”住宅催生了单元房。“板儿楼”“塔楼”成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中最流行的住宅样式,也让阳台成为居住标配。配套产品已经出现:防盗窗、雨棚、鸽子笼、彩钢顶、晾衣架等,与窗台和阳台自由组合,人们把阳台打造成室内空间。1985年,年轻的吴爸吴妈领着三岁的女儿住进了这套两室一厅的公房。那时,房子还没有阳台,吴爸吴妈的生活也都是围着工作和女儿打转。2008年,吴妈被诊断患有乳腺癌。经过化疗恢复健康后,两位老人全方位改变了人生态度。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将居住了20多年的生活空间改造得更“随心”。装修最重的手笔,就是将卧室的窗台打通,向外延展出一小部分,开辟出一个足够大的阳台。这个大阳台为爱花的吴妈提供了发挥空间,为爱做饭的吴爸保留了可存放食材的冰柜,同时营造了一个品茶聊天的氛围。“这次装修,是为了让我们家转转运,也换一种生活方式。以后的生活理念就是健康快乐。”吴妈在恢复健康后,拍了一套写真,用来提醒自己珍惜当下的生活。 在阳台侍弄花草,是吴妈的每日功课。
一户人家在阳台外种植了一方月季,环边的这栋老高层建于1996年。1991年出生的连哲在这里租住了7年。7年里,连哲与男朋友变成了夫妻,也从初出茅庐的毕业生成为小有成就的资深职场人。生活物质迅速增多,从客厅、卧室到阳台,满满当当堆积着书籍、健身器材、露营装备、滑雪和越野自行车。连猫也从当初的一只变成了三只。尽管屋子里看上去十分拥挤,但物资归纳明确,动线清晰,人与猫都各得其所。阳台既是储物间、晾衣间,又是猫的卧室和厕所。连哲和丈夫在京郊购置的商品房即将交房,但他们对于这间租住了7年的老房子十分不舍。“毕竟,这是我们在北京的第一个家。”
【21世纪】
一千个阳台包裹着一千种生活态度
新世纪楼市灼热。价位与档次、物业与配套,全都变成了供人们选择的要素。阳台成了全封闭式,包裹在内的生活也变得私密和多彩。胡贤兵在闲暇时,最喜欢在阳台看书喝茶。“我这房子内部跟老家的房子没有差别,唯一的差别是阳台上的风景。”这套于2003年购置的商品房,位于北京南城,靠近中轴线。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故宫建筑群。“这才让人觉得是北京。”今年50岁的胡贤兵,是一名奋斗多年的连续创业者。20出头时,他就离开安徽老家,投身广告行业;后来他又赶上了互联网门户时代的热潮,创立了网络公司。他最遗憾的事,是后来投身自己向往的餐饮行业,没有追上后来的移动互联网创业潮。开餐厅,让他经历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低谷。他得出的经验教训是:“凭着情怀创业,肯定要失败的。”如今,他在商场沉沉浮浮数十年,这一路并不顺遂。但胡贤兵最感欣慰的是当年购买了这套房子,为妻子和女儿们在北京站稳了脚跟。当年6000元一平米的价格,如今也增长了10倍。 设计师崔成家的阳台,原本是自己的工作台和绿色植物空间,如今是5岁儿子的奥特曼“基地”。 艺术家万万居住在顺义的高档小区。主卧室的阳台是她的阅读区和猫的栖息地;次卧室的阳台是晾晒区和蔬菜仓库。
作家孟苏很晚才买房,但她对家居生活早有自己的坚持——她认为书籍、唱片、杯碟是比家具更重要的物质,在游历世界后,各国的纪念品安放于书房中;她坚持不用晾晒用品,保持了家中线条简洁;飘窗成为她茗茶、思索、创作的一方天地,没有沦为大多数飘窗的命运——堆放杂物的一角。
一间小小的天文馆
【当下】
由于年龄、生活理念、家居风格的不同,不同阳台包裹的内容千差万别。然而,作为居家空间的末端,室内室外的连接空间,阳台又承载着人们共同的生活记忆。疫情时代,居家的时间史无前例地变长,通向户外的道路变得崎岖。人们发现,阳台的存在或多或少为生活提供了多一点点的选择,承担了情绪的出口。疫情居家办公期间,摄影师蒋磊磊把办公桌挪到阳台上,成为一个视野极好的“办公室”。“眼前是我喜欢的摄影作品,最远处是西山,不那么憋闷了。”许河的外婆90岁,生活健康,喜欢去家附近的社区公园里散步。但在居家隔离期间,许河阳台变成了外婆的的“公园”。她在这里做操,看书,与许河的妈妈争着做一些家务事,比如晾晒衣物和剥豌豆——家里餐桌上,每天都有豌豆的菜色,就是为了让外婆有机会锻炼手指的灵活度。在朝夕相处中,许河与外婆进入同一个生活节奏。他开始主动来到阳台,与外婆一起打发时间。有时候,外婆看不清书上的字,会让他读一些《水浒传》的篇章;有时候,他会问外婆一些老时光里的往事。 一户人家在阳台后的草地上撑起帐篷,一步完成从家到野外的跨越。
图片分别拍摄于2022年3月22日和5月27日,一个阳台的卷纸储存“指数”。
自由职业者小姑仔家有一片露台,这是她的“神秘花园”。每年春天这里姹紫嫣红,她也乐于邀请朋友做客赏花。
只是今年春天疫情肆虐,小区外立面翻新一直拖延,层层叠叠的脚手架静置数月,让她无心打理。花朵们虽然应季开放,却不免有些寂寞,小姑仔头一次冷落了这个小花园。“希望疫情和维修赶快过去,朋友们还能赶上夏天的花儿。”千篇一律的小区和鳞次栉比的大厦,彰显着城市的宏大与庞杂。还好,千差万别的阳台景象讲述着人们微小的生活历史。栖身在水泥森林,我们将田园与隐士的梦晾晒在阳台上,让天空和山川,通过鸽笼和盆栽抵达我们疲惫的灵魂。(来源:腾讯新闻)
撰文|徐松
摄影|徐松 蒋磊磊 侯子
编辑|葛城美里 金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