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妲己很妖,但不是红颜祸水
中国神魔谱系小说中最具史诗色彩和改编潜质的莫过于“西游”和“封神”,而“封神”中的哪吒等人,虽有如《哪吒之魔童降世》等佳作问世,但毕竟是单体电影,不能尽书“封神”的宏大宇宙和翦商的壮阔传奇。
直到《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于20日上映,“封神”谱系才迎来能够媲美“西游”相关影视作品的史诗大片。三千多年前的煌煌大商和武王伐纣的神魔大战,将渐次来到观众面前。
其中,商纣王、周文王、周武王、姜子牙、哪吒、杨戬、申公豹、四大天王等众多角色固然为广大观众所熟识,但称得上“万众瞩目”的恐怕还是苏妲己。乌尔善导演砥砺九年才艰难面世的《封神》,又是如何书写这个绝世妖姬的呢?
《封神》的故事始于战争。冀州侯苏护叛商。悍勇威武的二王子殷寿带兵征讨,于冀州城下斩杀叛臣。其女苏妲己为追随父兄,摘金簪,刺脖颈,以死明志。此时,因沾染殷寿之血而解除封印的九尾白狐,夺舍死去的妲己,被当做战利品带回殷商营地。
狐媚的妲己窥见殷寿的野心——他想承袭王位,成为天下共主。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年迈的父王和平庸的长兄。妲己助他,魅惑其兄,令大王子当众弑父,后又为臣子所杀。障碍清除,殷寿名正言顺地登基称王,即历史上的纣王。
殷寿(商纣王),费翔 饰
妲己,毋宁说狐妖,三分人性,七分狐性,总是自带一种病态的娇和凄冷的媚,会疗伤,能读心,带着暧昧不清的“报恩”心理,想辅佐殷寿成为永远的王。
但《封神》无意重复过往剧集的窠臼,赋予她过多的靡艳和狠毒,而是要借妲己成就乌尔善团队原创的,也是电影唯一的故事主题——弑父。
妲己,娜然 饰
全片最震撼的一幕场景是,殷寿强指四大伯侯谋反,要求他们的儿子亲手弑父以示忠诚。龙德殿上的残酷考验令人唏嘘。不同父子,不同命运,像一副讲述古希腊悲剧的油画。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两个“弑父者”,当属姬昌之子姬发和殷寿之子殷郊。
姬发,于适 饰
姬发听到父亲姬昌有反意,即向商王殷寿告状,置父亲于险境。而后多次希望父亲认罪;商王也要求他再次弑父。但后来他终于认清商王面目,放走父亲,转而剑指某种意义上的养父和君父——商王,并最终将其杀死。
姬昌(西伯侯),李雪健 饰
殷郊的“弑父”之旅更是全片用心所在。他极为崇拜父亲殷寿。殷寿登基,天谴降临,大商将亡。唯有商王自焚祭天,才能消除天谴。殷郊愿代父受过,希望父亲传位给他,让他去献祭。可此举换来的却是殷寿的猜忌。他怀疑儿子想谋夺王位。
妲己再度登场。她的戏剧功能实为完善、夯实乃至成全殷郊的“弑父”之路。她的狐妖真身,两次为殷郊撞见。母亲姜王后的死,也与她脱不了关系。急于诛妖的殷郊,持剑闯入父亲寝殿,甚至刺伤父亲。殷寿大怒,命人缉捕殷郊。
哪怕见过父亲的滥杀无辜和残暴不仁,殷郊也坚持认为,父亲是为狐妖迷惑,并非发自本心。直到比干剖出玲珑心,逼出妲己的狐妖真身,父亲殷寿竟为其辩解,称她是祥瑞,而非妖邪,可以助他成就大业。殷郊终于痛苦地承认,父亲是暴君,是天谴的源头,是一切恶的始作俑者。妲己不过是父亲野心的外化和成全。
影片至此,对妲己的塑造完成了逆转——通过姜子牙的一句论断“福祸无门,唯人所召;心怀恶念,妖孽自至”,以及殷郊的醒悟,完全否定了自古以来视妲己为“红颜祸水”的论调。
从崇拜父亲,到决心弑父,对殷郊的这种转变,妲己可谓“功不可没”。但她绝不是导致商王父子反目成仇的主因。
罪不在她。罪在殷寿为王位不惜弑父杀兄,埋下上天灭商的祸根。罪在殷郊天真懵懂,不了解父亲的权欲,竟妄图继承王位,代父祭天。
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弑父杀子,终成恶果。妲己不过是一推手,或无心,或有意,搅动在这场“权欲与父子”的棋局中,她亦是棋子,而非弈人。
殷郊,陈牧驰 饰
其实就算没有妲己,殷寿也会如《哈姆雷特》中的王叔般,用毒酒害死王兄,谋篡王位;殷郊也终将走上哈姆雷特的道路,以剑弑父(是继父,也是君父)。
当然,把妲己从“红颜祸水”中捞出来,为她重新正名,会削弱她的戏剧功能。通俗讲,就是戏份少了,沦为用鬼魅、妖艳来调剂黑色基调的叙事工具,而非一个可与纣王比肩的祸国妖姬。对此,只能说乌尔善团队志不在“妲己”。
《封神》中的妲己一角由娜然饰演。据乌尔善介绍,这位“妲己”是从一万多人里面选出来的。她的形象气质,颇为贴合原著描写的“乌云叠鬓,杏脸桃腮,浅淡春山,娇柔柳腰”。但也仅限于形象契合。涉及到妲己的故事线,《封神》可谓有史以来最不依循原著的电影。
据原著《封神演义》,纣王拜祭女娲庙,见女娲塑像而“陡起淫心”,并题壁淫诗。女娲愤怒不已,命千年狐狸精祸乱君心,以待武王伐纣,翦灭大商。狐狸精夺魂附身貌比天仙的苏妲己,进入朝歌。纣王极为宠溺她,几乎言听计从。
于是,妲己便开始发挥她祸国殃民的手段:在刑罚上,制造炮烙和虿盆,戮杀忠正大臣和王妃贵人;在淫逸上,建造酒池和肉林,极尽奢靡,致使纣王荒废朝纲;对上,她设计陷害姜王后,剜去其一只眼睛,并炮烙双手,令其痛苦而亡,又假借心口痛,逼得王叔比干剖心而死;对下,她撺掇纣王杀子,又情迷伯邑考,伯邑考不从,便下醢刑,将其剁为肉饼,逼其父姬昌吞食;对广大民众,她提议建造鹿台,广兴土木,征调万民,榨尽民脂民膏,百姓苦不堪言,尤为可恨的是,为了好玩,随意将路边老小砍断腿,致其惨死,又搜刮孕妇,剖腹猜婴儿性别,一尸两命。
姜王后,袁泉 饰
累累恶行,罄竹难书,惹得天怒人怨,委实是“红颜祸水”。虽说妲己是受命于女娲娘娘才来败坏殷商的。但她的败坏远超法度人伦,残害无数生灵,纯粹是在享受作恶与杀戮的乐趣,终被姜子牙砍下头颅。
据此改编的影视剧作品,如傅艺伟、温碧霞、林心如、张馨予等人扮演的妲己,基本上都逃不开原著的设定,就是典型的狐媚祸主,病民蛊国,致使纣王乱朝纲,失民心,败天下。
林心如版妲己,2009年《封神榜之武王伐纣》
《封神》却另辟蹊径,让妲己沦为一面照妖镜,显现纣王的腐坏与恶行。她从来不是首恶,最多算恶的帮凶,实在不该承受祸国之罪,殃民之责。试想,一个古代帝王,若自己温良恭俭,敬天爱民,纵有妖邪奸佞,又怎会放任他们作乱,乃至断送大好江山。
事实上,《封神》相比较《封神演义》而言,可能更接近历史上真实的妲己。
中国历史上较早记录妲己的有《国语·晋语》。文中提到,“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膠鬲比而亡殷。”意思是殷商帝辛(即纣王)征伐有苏。妲己作为战利品,被嫁给纣王并受宠。隐有刺纣王荒淫之意,但妲己只是一个受宠对象,也就仅此而已。
《史记·殷本纪》提到纣王时,称他“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说纣王淫逸耽乐,沉迷酒色,对妲己百依百顺。宫内大兴歌舞、土木和一切游玩的东西,都是纣王想取悦妲己。至于造炮烙、建鹿台、剖比干等,皆纣王所为,妲己最多担一个“不加劝谏”的罪名。
《封神》“比干剖心”
妲己真正的恶名源于西汉刘向的《列女传·孽嬖传》,“妲己配纣,惑乱是修,纣既无道,又重相谬,指笑炮炙,谏士刳囚,遂败牧野,反商为周。”这是刘向对妲己下的判词,说纣王无道,妲己是从犯,最终导致商朝败亡。此后,妲己就逐渐演变成了亡商的祸水。但刘向如此书写,本意是想借妲己等暗指赵飞燕姐妹,告诫汉成帝不要沉湎美色。
妲己沦为借古讽今的“冤种”;加之后世儒林子弟,不该、不能、不愿直接刺上,便逐步将亡国之罪推给一个女人。褒姒是这样,杨贵妃也免不了受此冤屈。
如今,妲己的冤案算是被《封神》给破了。
虽说《封神》给妲己去了“污名”,却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以妲己、姜王后为代表的商代女性降低成了叙事工具,存在感极低。这出宏大的“弑父”戏码缺失女性的参与,可能与真正的商代历史是不相符合的。
事实上,从已发掘的甲骨文来看,商代女性比我们想象的社会地位要高得多。
中国台湾历史文化陈列馆设计的“妲己”形象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和战争,是古代尤其是殷商时期,最为重要的两件事。《封神》中出现的祭天问卜,姬昌卜卦,诸侯征伐,攻城略地,基本可视为那个时代的常态。
先说祭祀。甲骨文中有大量辞例,谈及女性可参与甚至主持祭祀活动。“贞:勿呼妇好往燎。”“壬辰卜,争贞:妇好不往于妣庚。”这都是商王令妇好主持祭祀。此外,若妇好生病,商王还会多次问卜,举行祭祀以求祛除疾患。在甲骨文的记事刻辞中,多处提及女性从某地取得甲骨,给商王送来甲骨等。可见,女性在祭祀中,无论是主持,参与,抑或是成为被占卜对象,都很常见。
中国国家博物馆,商王武丁时期卜甲,图据视觉中国
再说战争。甲骨文中同样有大量女性参与军事行动的卜辞。“呼妇好先共人于庞。”这是在问,是否呼令妇好在庞地征集士兵。也有辞例提及,“登妇好三千,登旅万”,有学者认为“妇好三千”是指三千女兵。以及妇会亲自参与战争,“勿呼妇妌伐龙方”,甚至带回俘虏。在殷墟妇好墓中,曾出土100多件兵器,尤其是铸有“妇好”铭文的青铜钺。斧钺可是军事统帅的象征。可见,妇好是个赫赫有名的女将军。
铜柄玉矛,河南安阳小屯“妇好墓”出土,图据视觉中国
至于其他方面,商代女性不仅会参加农业劳动,有的还有自己的封地,向商王纳税。在已发觉的商代墓葬中,夫妻同葬的很少,多数是单人葬。由此看来,那时的女性并非男性的附庸。
当然,很多卜辞提及的“妇好”,是殷商武丁王的妻子。也许她只是特例,不能代表商代全部女性。但管中窥豹,一个王宫女性可以带军打战、主持祭祀、拥有封地等,可见商代女性的社会地位,基本上还是要高于后世几个朝代的。
《尚书·牧誓》中,周武王提及纣王和殷商的罪责之一,就是“牝鸡司晨”。意思是说,女性地位太高了,甚至抢占了男性的位置。这或是在指责妲己惑主,但从另一角度看,不也说明了商纣王、武丁王时期的女性地位,比起后来的周朝要高多了吗?别忘了,后来君臣父子的那套礼乐制度就是肇始于周朝。
有关“妲己”的争论不会就此罢休。《封神》对她的改编还是可敬的,之后的两部续集,或可看到更多惊喜。当然,现实中也可能会有更多甲骨出土,让我们得以窥见那些掩盖在历史迷雾下的真相。
参考资料:
许仲琳《封神演义》2009年,时代文艺出版社
李硕《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2022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齐航福《中州学刊》2014年第12期
撰文丨李瑞峰 编辑丨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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