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伟|长安不止三万里,李白与崔颢的竞技也远没有结束
《长安三万里》让我们见识到了盛唐诗人的浪漫:他们行万里路之余,也把诗歌题写在各处名胜和驿站的诗板上,靠着四方游客的口耳相传,让无数优秀的诗篇千古流传。
李白才情恣意,斗酒诗百篇,崔颢的《黄鹤楼》是唯一一首让他自愧不如的诗。电影《长安三万里》中,未出场的崔颢也被安排为“最佳对手”,参与了天才李白的精神成长。
崔颢的《黄鹤楼》曾被宋人严羽盛赞:“唐人七言律诗,当以此为第一。”在影片中,年轻气盛的李白和高适相伴同游黄鹤楼,李白诗性大发,意欲找诗板题诗,但看到崔颢的《黄鹤楼》,大受震撼,拂袖而去。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与崔颢的竞技
文 商伟
《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商伟 著,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21年。
首先来读一下李白(701—762)的《登金陵凤凰台》这首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有不同的说法。通常认为是作于李白的晚年,即761年,也就是他过世的前一年。那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政局依旧动荡。所以最后一联的浮云蔽日,长安不见,从这个角度来看,就不只是一个眼前看到的风景,还是一个隐喻,暗含了对时局的忧虑,也表达了故国长安之思。
另一个说法是这首诗写于李白744年遭谗言,被赐金还山之后,具体的写作时间大致是747年。在这个语境里,浮云蔽日的政治寓意,也不难理解,甚至更为恰当,因为它出自汉代陆贾的《新语》:“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
看起来还是747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李白最早一次游金陵,是725至726年。747年之后的三年,他基本上就在这一带逗留,也留下了不少诗篇。
回过头来看这首诗,不难发现它所关注的核心,在于名与物,或名与实的关系。体现在诗人的视觉观照当中,就变成了见与不见、有与空、今与昔之间的一系列对照。这里有凤凰台,但凤凰早就消失在诗人的视野之外,变成了一段历史传说。所以,名与实不能共存,二者失去了统一性。
在这首诗里,浮云蔽日,三山半落;花草掩埋了幽径,从前的衣冠人物早已变成了土丘。遮蔽掩盖,还有因为时代变迁而导致名实不符——这是诗中重复出现的两个母题。李白在“花草”前面加上了“吴宫”,把自然现象定义为历史现象;它变成了一个专用名词,专属于那个朝代。但是在这里,历史与自然发生了奇异的对换,名实之间也无法达成一致:正像晋代的衣冠变成了今人眼中的古丘,变成了自然景物的一部分,这里的花草也早已看不出三国时期吴国宫廷的繁华风流,被它掩埋的宫廷花园,甚至连路径都无从辨认了,名存而实亡。
在《登金陵凤凰台》中,唯有长江之水,看上去从来如此,时间对它不起作用。但长江之水也在不停地流动,并非亘古不变。李白真正想说的是,长江的流水对周围的世界,无论是朝代的陵替,还是自然界的变迁,都熟视无睹,似不关心。“凤去台空江自流”的这个“自”字,点出了江水的无动于衷或浑然不觉。它向来如此,也终将如此。凤凰来也好,去也罢,都与它无关。
黄鹤楼诗板亭
提起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大家马上就会想到崔颢的《黄鹤楼》,并且把它们对照起来读。李白凭着一篇《登金陵凤凰台》占据了凤凰台这一处名胜,或者说,创造了这一处名胜。但是同崔颢题写黄鹤楼相比,李白却是后来者、迟到者。他的《登金陵凤凰台》是对《黄鹤楼》的模仿,以下就是《黄鹤楼》诗后世通行的一个版本:
崔颢(约704—754)的这首诗大致作于开元十一年(723)及第前后,一说作于晚年,但因为收录在截止于天宝三载(744)的《国秀集》中,其早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自是毋庸置辩的。
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相似,崔颢的这首《黄鹤楼》也正是在名与实、见与不见之间展开的,尤其是开头的两联凸显了当下“此地空余黄鹤楼”和“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空”的状态。
一个“空”字重复使用了两次,后一次写昔人乘黄鹤而去,唯见白云留下一片空白,仿佛千载不变,绵延至今;头一次写黄鹤楼一旦失去了黄鹤,便徒有其名。
这两个“空”字,都暗示着阙失,目中所见,唯有黄鹤楼被黄鹤遗留在身后,永远见证它的离去和缺席。而眼前的白云跨越时空,绵延今古,也反衬出名与物、当下与过去之间难以克服的距离。
这一模式到《黄鹤楼》的尾联获得了新的演绎,并且被赋予了浓郁的乡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一次阙失的是乡关:乡关已不复可见,自己在烟波浩渺的江上,茫无目的地漫游漂泊,何日才能返回故土呢?
《黄鹤楼》一诗的尾联将当下定格在“烟波江上”的“日暮”瞬间,也大有深意。“日暮”时分正是“鸡栖于埘”“羊牛下来”的“日之夕矣”,《诗经》中的《君子于役》有“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的思归之叹。因此,在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中,“日暮”与“乡关”是相互关联的意象。而它们同时出现在这首登楼诗的结尾,又恰好上承了王粲(177—217)《登楼赋》以来登楼望乡的故土之思的脉络:一方面凭栏远眺,旧乡阻绝,“凭轩槛而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另一方面白日西沉,烟波浩渺,却形单影只,托身无所,“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把这两个方面整合进“登楼”的场景,不仅改变了《黄鹤楼》的趣旨,而且将全诗的主题升华为人生归宿的永恒乡愁。
从诗中营造的氛围和内在的情感气质来看,《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相比,都有明显的差别。李白没有接着发挥《黄鹤楼》的日暮乡愁和人生归宿的主题,而是把长安变成了向往的所在,以浮云蔽日的象喻改写日暮思乡的联想,从而暗示了对政治与时局的关切和隐忧。这与诗的第二联“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引入人世变迁与朝代陵替的历史维度,也是前后一贯的。
需要指出的是,李白在《登金陵凤凰台》中对崔颢的《黄鹤楼》所做的这些改变无论多么显而易见,却又都是替换性的,也就是在一个现成的模板中,对其中的一些意象做了延伸性的替代——“白云”变成了“浮云”, “长安”替代了“乡关”,更不用说在“黄鹤”的位置上我们看到了“凤凰”。同样不难看到的是,李白也在有意回应了《黄鹤楼》的母题和句式:他像崔颢那样,在名实、有无,以及见与不见之间,大做文章。而从“黄鹤”到“凤凰”,名称虽然变了,诗歌语言的基本模式却仍在重复,就连《黄鹤楼》的韵脚也保留不变。
这是一个更深层的联系,也就是文本上的联系。本来,崔颢选择了“侯”韵,是为了照应标题上的“楼”字,当时的“登楼”诗都往往如此。可李白写的是凤凰台,与任何一座楼都无关,却偏要勉强牵合《黄鹤楼》的韵脚,岂非多此一举?但这恰好是李白的用意所在。
的确,尽管《登金陵凤凰台》用凤凰替换了黄鹤,但却搬用了《黄鹤楼》的韵脚和句式结构——名实之别不只构成了这两首诗的共同主题,也在《登金陵凤凰台》的写作实践中,获得了一次新的演绎。
但李白又不仅仅在模仿崔颢,还要与他竞争。所以,他又没有亦步亦趋地去复制原作的格式,而是对它加以变奏和改写,仿佛是为了证明,即便是同一个写法,他也能有所改进,甚至可以把原作比下去。
《黄鹤楼》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头两联中,三次重复黄鹤,已堪称绝唱。
李白写的是同样的意思,但只用了一联两句就做到了。他首先把主语位置上的“昔人”给取消掉了。凤凰原本逍遥自在,无论来去,皆与人无关。这样便有了“凤凰台上凤凰游”这一句。第二句的“凤去台空江自流”,等于是《黄鹤楼》的头两联四句叠加在一起,压缩改写成一句。但压缩归压缩,却一点儿不妨碍李白在这一联的两句中,连续重复了三遍“凤凰”(包括一次简称为“凤”)。这是一个竞技斗巧的高难度动作,但听上去却如此轻松,仿佛脱口而出,得来全不费工夫。令人在错愕之余,不由得击掌称快!
关于李白的这首《登金陵凤凰台》,还有一些传闻,在现存的文献中,最早见于北宋的记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该闻录》云:唐崔颢《题武昌黄鹤楼》诗......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凰台》诗。
李白明知黄鹤楼上已经署上了崔颢的大名,在此攻城拔寨,已近于徒劳,于是就换了一处战场,到金陵凤凰台上接着上演这场竞争的游戏。
《苕溪渔隐丛话》
《苕溪渔隐丛话》约作于南宋高宗年间(1127—1162),李、崔竞争说,自此大炽,被反复援引转述。然而,无论此类“本事”叙述是否可靠,有一点无可否认:对于后世的诗人来说,李白黄鹤楼搁笔的确成了文坛的一段逸事佳话,也变成了他们题写黄鹤楼的起因和动机之一。考虑到这一情况,我将属于逸事传闻的“本事”叙述,视为诗歌写作与批评话语的一个内在的组成部分。并从这个角度来加以解读和分析,而不是把它当作事实陈述来读,或用它来“复原”历史真相。
其次,李白也似乎有足够的理由去跟崔颢竞争。他与崔颢年龄相仿,诗风又颇有相似之处。更重要的是,崔颢不仅早在723年就进士及第,而且在诗坛上也年少成名,久享盛誉。
尽管对盛唐的“当代文学”视野,我们仍缺乏足够的了解,有些现象还一时得不到令人信服的解释,但至少可以说,李白与崔颢去竞争,绝不是什么无可理喻的奇思异想,更不是屈尊俯就,降格以求。恰恰相反,他在挑战当时诗坛上一位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而《黄鹤楼》又正是崔颢为人公认的代表作——它被收进了唐、五代的四种唐诗选本,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为崔颢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堪称诗歌史上的一个奇迹。李白的《蜀道难》在当时也颇受欢迎,但还是没法儿跟《黄鹤楼》比。他的《登金陵凤凰台》更是不见于任何一种现存的唐人当代诗选。
其三,李白显然久闻崔颢盛名,甚至可能跟崔颢也有过交往。崔颢入京为官的时间在开元末年或天宝初年,绝不迟于744年。而李白于742年应召进京,两年后返山。这两年期间,他很可能与崔颢同在长安,不乏相见和结识的机会,至少他早就知道崔颢其人其诗。
从交游的圈子来看,崔颢与高适、王昌龄和孟浩然都分别有过交往,而这三位诗人跟李白也先后有过诗歌赠答与唱和,往还之际,难免会提到崔颢和他的作品。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作于747年,距离他告别长安不过三年左右。不难想见,崔颢的盛名,当时仍如雷贯耳。不过,我们接下来还会看到,时间并没有化解李白的心结。在他此后的作品中,还不时可以听到《黄鹤楼》的变奏与回响。围绕着这首诗所发生的故事,也远远没有结束。
商伟在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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