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之外,滞留「孤岛」
文丨李晓芳
编辑丨王一然
●滞留旅客航班被取消。讲述者供图
「逃离」三亚
起初,人们停留在三亚周边城市,并不认为疫情会波及到整个海南省。8月2日,贝贝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从上海抵达海口,去看望孩子们的爷爷奶奶——也想从漫长的居家隔离状态中逃离。就在7月底,她所在的上海宝山区还被封了几栋楼,小区出了几户密接,这种仿佛下一刻就生变的氛围让她有些不安,“明天的事今天都不敢说。”
海南似乎是个例外,只爆发过几次小规模疫情,带着绿码就可以自由通行。她留意到前一天,三亚发现了第一例确诊病例。但贝贝并不担忧,在社交平台上回复网友,“我们在海口,不用担心三亚的事。”
按照行程,一家四口先在爷爷奶奶家住两天,自驾前往距离三亚100多公里远的保亭自治县,再返回海口。但贝贝感觉到,防疫似乎收紧了,高速公路上的各个关口会查验许多次核酸码和行程卡。8月5日,一家人开车到附近的五指山玩漂流项目,在一个路口,她看到“前面一辆琼B三亚牌照的车直接被劝返。”但只要行程卡上没有三亚,人员和车辆还可以照常通行。
大家的想法是类似的:避开有疫情的三亚就好了。
35岁的李文渊原本到海南万宁市出差,妻子带着5岁的孩子随行,计划在海南慢悠悠地度个假。8月2日,他们从万宁抵达三亚,没待上两天,三亚的新增确诊病例像滚雪球一样停不下来,一家三口决定返回万宁,“万宁的游客相对少点,当时也没有病例。”
但很快,8月6日凌晨,三亚实行全域静态管理。万宁也出现了第一例确诊病例,李文渊一家预订的当天从海口美兰机场起飞的航班被取消。李文渊的妻子说,“那个时候我们没意识到取消可能意味着什么,心态还比较乐观。”她重新预订了三张11号离岛的机票,发现价格上涨了一些,“没有多想,毕竟是旅游大省,如果有疫情,管理也会比较正常化。”
然而变化来得猝不及防。8月7日零点,万宁市突然发布通知,即刻起公交、网约车、汽车站等暂停运营。上午10点,又紧急发布公告,从下午1点开始,万宁全市实行临时性全域静态管理。这一天,万宁新增确诊病例9例,无症状感染者1例。
返回海口的贝贝也发现,事情不对了。8月7日深夜23点45分,海口发布公告,从8月8日6时起到晚上19时,全市实行全域静态管理。她预订的9号返回上海的航班被取消。
大家才察觉,行程卡避开三亚没有用,各个低风险县市陆续实行静态管理,整个海南都收紧了离岛政策。除了早已进行管制的三亚凤凰机场,从8月6日开始,海口美兰机场、琼海博鳌机场和各个港口都要求持48小时2次核酸证明,才可以离岛。当天傍晚,政策更改为持72小时3次核酸离岛。7号,机场和港口要求涉疫区游客持7天5检核酸阴性证明。
有到了机场的游客发现,工作人员出示的公告中,“涉疫区基本包括了海南所有县市,五指山市、昌江县这种累计只有几例的都在上面,就是‘一刀切’让你都别走了。”
人们不只困在了三亚。在海南政府的官方统计里,截止到8月7日,有17.79万游客滞留,其中三亚约有5.7万人,剩下的12万游客分散在周边的各个县市。
12个最小只有8岁,最大不超过14岁的孩子,被困在万宁神州半岛上的一个冲浪夏令营里,他们独自到海南参加一周的冲浪培训课程,原本将在8月7日离岛返家,结果连机场航站楼都没能进去;儋州市海花岛上,一对70来岁的老人带着12岁的外孙,只准备了7天的降压药,全吃完了,也闹不清来回变化的离岛政策,只能茫然地依靠远在天津的女儿一遍遍拨打当地防疫电话;而来自广东中山的夫妇,自驾600多公里抵达海南澄迈县探望亲人,最终被卡在只有几公里远的路口,无法离岛。
●8月7日,万宁实行临时静态管理。讲述者供图
走不掉,花钱买机会
即便是到了海南,有些习惯也很难摆脱。从机票被取消,海口宣布静默那刻起,贝贝第一时间发挥过去在上海积累的经验。“我立刻就去超市囤东西。我所有的上海朋友都在催我,赶紧囤货,先囤主食,记得买药买水,一直问我抢到了吗?”
结果车开到路上,她发现海口本地人依旧不慌不忙,超市没有人,物资充足,“突然就感觉我像个傻子一样。”
此后几天,海口一直实行临时性全域静态管理,“他们的静默时间都是从早上8点到晚上6、7点,晚上就可以出门,去超市,菜市场也开着,市区也还能叫外卖。”贝贝有点困惑,“感觉这些措施并没有限制任何本土居民生活,只用来限制我们这些外地游客,你怎么都走不掉。”
贝贝形容,每次离岛政策出现变化,就像做一遍数学题:8月8日,海口市民热线在答复里提到,7天5检政策中,核酸结果需要从7号18点后开始计算,以采样时间为准。有人掰着手指头算,按政策,最早8月13日可以离岛。
贝贝和丈夫沿袭着上海的防疫习惯,天天做核酸,“本地居民里一家人都做不到全员核酸,有老公48小时核酸,老婆7天的。”但核酸检测依旧成为了接下来几天里的头等大事,她每天精准地卡着下午5点到6点做核酸,结果会在次日凌晨3点到8点间出现。
一次结果罕见地在当天深夜11点出现,她却慌了,担心自己的记录上不能保证每天都有核酸证明,第二天一早就拖着孩子补核酸。“出了什么政策,我们马上执行,也遵守,所有离岛条件都符合,”贝贝叹了口气,她的返程航班在12日又被取消了。
经历了上海刚刚过去的春天,贝贝自认面对疫情,已经有足够的经验和坦然,但实际上,突发疫情带来的问题和焦虑是经验无法彻底避免,她的孩子马上就要开学了,“滞留在这一点办法也没有。”
“确实是到了13号之后,很多人情绪都已经到临界点了。”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了循环里,核酸做了一遍又一遍,航班一次次取消,拨打12345热线,对方的回复永远是“请您耐心等待”。
李文渊一家预订的航班同样被多次取消,他们困在万宁市礼纪镇文教村,一个相对偏远的郊县。在正常的旅游季节中,万宁颇受游客青睐,这里离海口美兰机场大约一小时车程,交通便利,旅游开发初具规模,又比热闹的三亚多一丝宁静,还拥有日月湾等新兴冲浪胜地。
但李文渊没有想到,起初选择这里,只是想躲避三亚的高风险地区,顺利回家,却让自己更孤立无援。
李文渊所在的村子,只有一家卫生院可以提供核酸检测服务,但8月7日万宁全市静态管理后,卫生院再没开过,清洁工人告诉他们,卫生院的医护都去支援其他疫情严重的村落了。
村里可供游客使用的只有一个临时核酸点,时间、地点都不固定,有时只开两个小时,“一天没赶上就彻底做不了核酸。”而离岛必备“7天5检核酸证明”,几乎一天都不能缺。
万宁市的新增病例比海口多,静态管理措施也更严格:各个路口用土堆、树枝拦住,还有村民看守。外卖逐渐全停了,饭店关闭。后来,各种交通工具包括共享单车都停了,民宿老板也无法外出买菜,只能找附近相熟的村民杀了两只鸡,要了点肉。
三亚以外,起初没有官方提议为滞留旅客减免酒店费用,民宿老板主动为游客打了8折。和许多困在偏远市县的游客一样,李文渊有时会想,如果当时留在三亚,会不会反而已经顺利回家了?
据官方发布的数据显示,从8月9日起,三亚开始陆续组织游客离岛,截止到8月13日,三亚共疏散7708名滞留游客。“我们这些散客就像孤儿一样,没人认领。”
8月12日,从上海来探亲的贝贝决定离开公公婆婆家,搬去酒店。“酒店毕竟人多信息多,有专门沟通的渠道,比我们干等可能会好些。我试过在群里扫酒店发的二维码,是扫不上的,因为你还得填房间号。”
在她看来,十几万滞留旅客的疏散是有优先排序的:三亚高于海口高于其他城市,住高级酒店的旅客高于普通酒店高于民宿游客和散客。“酒店每天会统计滞留旅客往上报,散客只能自己往上报。要派一个大巴接人到机场,肯定会优先去接更多的人。”
一位滞留游客说,自己住在民宿,同一栋楼里还有一家星级酒店,“没人统计我们的信息,而星级酒店一晚上飞走了100多人。”后来,同楼一位游客预订了每晚3000元的星级酒店,入住第三天顺利离岛。
订酒店时,海口开始呼吁为滞留旅客提供住房7折优惠。贝贝盯着平台,酒店价格“早上是719块,中午变成899了,到下午就1000起跳了,在这个基础上给你打折”。相对幸运的是,她在滞留群里找到了一位酒店工作人员,拿到了内部优惠价格,“就当花钱买个机会了。”
●海口机场出示的涉疫区公告。讲述者供图
循环
三亚周边地区的散客们似乎只能等待。8月13日,海口发布通告,全面恢复美兰机场的国内客运航班,13、14日执行7天5检离岛政策。15日起,登机离岛查验政策经评估研究后另行公布。一位滞留游客说,几乎所有人都在通告发布那刻疯狂刷新抢票软件,“谁知道15号之后又会出现什么变故?”
但多位游客陆续反映,自己预订的13号的航班被通知取消。航班动态软件也显示,13日通告发布当天,美兰机场航班取消率高达90%以上。
李文渊预订的14日航班,在14日上午反复取消,又恢复正常,最终还是发布通知,“因保障特殊任务,无法承运旅客。”他再一次陷在无尽的等待里,“我们对未来极度缺乏安全感。疫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会不会像之前上海一样封控三个月,或者更久,完全不可控。”
更让他无力的是,“我们能做的事非常有限,也很被动。只有打电话求助,在社交平台上更新一下情况,然后继续去做核酸。”
北京妈妈陈玲一边哄着怀里的婴儿,一边不断拨打万宁防疫指挥部和12345热线。她8岁的女儿困在万宁的冲浪夏令营里,“没有人告诉我符合7天5检政策之后,还要做什么,我女儿才能回家?”
困在夏令营的孩子起初还有点兴奋,觉得可以继续玩水了。可滞留一周后,陈玲说,女儿情绪很不好。她每天和女儿通过电话手表沟通,女儿会跟她抱怨天气太热,吃不下饭,“本来还要等回来就带她去看牙的,现在也全耽误了。”
女儿会朝她发脾气,“我不管,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必须让我回去!”但她没法给女儿提供一个确切的回家时间,也不敢正面回应,每次只能用玩QQ游戏做借口转移女儿注意力。
“小朋友只是想回家。”陈玲说,女儿之前在家里从来不爱练字,通话时她会不断地说想回家,陈玲对她开玩笑:“你回来就要练字哦,要写很多页,很辛苦。”晒黑了的小姑娘在电话那头认真回答:“多辛苦都要赶快回家,要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她只能继续一遍遍拨打12345热线。
打了一周多的电话,陈玲最终为女儿争取到一张飞往青岛隔离的机票。怀中的婴儿在电话里哇哇大哭,她只觉心力交瘁,“疫情期间,是度假还是渡劫,要想清楚。”
但能顺利离开,已经可以被视作幸运儿。8月13日晚8点,海口这一天的静态管理结束。贝贝和丈夫带着孩子搬去了希尔顿酒店,登记为酒店旅客,等待一个包机返回上海的机会。
起初,酒店负责人在旅客群里说,14号可以争取到15至20个返回上海的航班机位,但只有商务舱,一张4640元,航班不保证一定能起飞。贝贝不能接受,“回不去已经损失了不少,现在还要天价机票回吗?”
8月14日下午,突然有人在群里说航空公司放票了,她埋头点击屏幕,抢到了四张当晚返回上海的机票。她和丈夫边收拾行李,准备乘坐酒店大巴闭环抵达海口美兰机场,边默默地祈祷航班千万不要再一次取消。
一家四口拿着几乎一天没断的核酸证明,顺利进入机场,登机,落地上海。贝贝觉得,他们陷入的循环终于结束了。
据官方通报,截止8月17日6时,三亚和海口两大机场已经保障7万多名游客离岛返程。贝贝在社交平台上更新了这个“大结局”,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新的循环——本为了从紧绷的疫情状态解脱逃到海南,如今,一家人又重新开始在上海家里进行隔离了。
(文中讲述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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