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华盛顿郊外的“现实主义”花果园

2022-09-07 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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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坚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坚妮：广东人，一直以来从事双语文学写作和翻译，在中英文杂志报刊以坚妮笔名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多篇短篇小说被国内出版社收入海外作家文丛和留学生文学选著，并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和《财新》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

种花得花种豆得道

夏令时节，我花园里的豆角花丝瓜花黑莓醋栗无花果跟玫瑰花薰衣草以及各种时令花草同时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粉红黄绿青篮紫，远远看上去五彩缤纷，邻居们溜狗放孩经过，大概没有见过如此混杂种植的花园，都驻足欣赏。他们的花园多半按照英国传统布置，玫瑰是玫瑰，杜鹃归杜鹃，高低错落之间的土地干净整齐，没有杂草，更不会有时令瓜果蔬菜还搭了竹架子混杂其中，我这个搬进来才两年东方人的实用主义，令他们开眼界了。

附近树林中的鹿，也发现了我这块宝地，每天黎明时分悄悄来袭，第一天将外围一圈的金针花全部消灭，第二天将所有的豆花豆叶瓜花啃掉一行，第三天连攀上竹杆的丝瓜毛瓜叶蔓都去头腰斩，将我的瓜豆收获季节推迟了半个月。我只好将后院围墙边上带刺的灌木砍下许多枝，插在花园的各个入口，挂在中间的竹杆上，让鹿们无处下脚，无从入口。这又是我的独特创举，因为人家都买一种专门对付鹿的喷雾剂喷在花木上，我跟他们解释说，我不可以给瓜豆喷射化学药物，所以他们得包涵我花园变得古怪的景观。

亚洲人多半喜欢购屋，一来为独立屋增值率高，二来可以屋前养花，房后种瓜果蔬菜，甚至养鸡养鸭，还有购得几十亩地的，会养羊养马。我上微信朋友圈的一大乐趣，就是看人家种了些什么，收了些什么，尤其是那些跟我一样当过知青的插友，不知是当年种地没有过够瘾，还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功，个个兄妹开荒，无论是在严寒的东部，还是阳光灿烂的加州，都在自家院子里生产出令人羡慕的丰硕成果。南方人喜欢种苦瓜丝瓜长豆角番薯叶，北方人喜欢种番茄莴笋南瓜黄瓜四季豆，住加州的种枣种梨种柿子种火龙果还有一年四季盛开的各种花卉，住北方的羡慕加州人每每走在季节前面的各种炫耀。我曾经被朋友拉入过一个种菜群，里面的菜友从加拿大温哥华一直扩散到美西海岸的西雅图加州和美东海岸的新泽西纽约长岛，大家交换经验如何施肥、排灌、建温室、搭瓜棚，也交换种子，瓜果蔬菜形形色色，品种繁多，一天几百条微信带照片，几天不看就会错过很多有用的信息，无法跟上大家的步伐。

我跟他们比，绝对是玩票性质，每样只种一到两棵，豆角，丝瓜，番茄，黄瓜，苦瓜，西葫芦，苋菜…，将它们根据高矮插种在伏地的观赏草莓醋栗和往空中生长的香椿，樱桃，苹果，无花果，泡泡果(美国南方特有的水果) 之间, 外围种玫瑰、金针花,因为它们低矮不挡阳光, 种黑莓因为它既不挡阳光还带刺，可以挡鹿，里面相间种其它春夏开放的花，豆角棚和瓜架藏在中间，紫色的豆角花和金黄色的瓜花顺藤展开，形成一个花果豆瓜的四维空间。至于收成嘛，不仅要跟鹿抢，还要跟鸟分，跟松鼠争，它们嘴上留情有剩下来的，仅仅够我自己吃着玩，有时还轮不到，像今年的几只苹果和少许樱桃，还没有变红，就不知道是给鹿吃掉了，还是松鼠或者鸟摘走了。

我种花种豆，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离开书桌的诱惑，一天十几小时伏案工作，常常站起来才觉得腰梗脖子硬。四月，从窝了一个冬天的屋子里走出去，清除秋天没有扫净的落叶，敲开冻硬的土地，掺入买来的新土牛粪，为小盒子里面正在发芽的种子备床。每天早上网上开完会，出门去看果树枝头冒出的嫩叶新枝，再摘几枝樱花或者桃花插入花瓶，这种迎春的喜悦，是住在四季分明的地方，经历了冰雪严寒冬天的人才会有的特别感觉。待到小盒子里面的种子破土而出，一天天长高，将它们搬到地里，找合适的位置种下，这时樱花桃花不知不觉地都谢了，轮到房前屋后的杜鹃一丛一丛地出色，粉红，淡紫，深红，雪白…… 樱桃树、苹果树和泡泡果也开始打花。此时连下几场春雨，窗外的鹅黄嫩绿很快地变成深绿，如果没有倒春寒，当年果树就会有丰收。

我一早一晚到花园里，抬头清点果树上出现的小果，计算着当年的收成，低头弯腰研究每一棵豆每一蓬瓜的走向，顺手帮忙将它们飘飘的须茎绕到就近的竹杆上，第二天再来，看见那些细细的小手不仅紧紧抓牢了竹竿，还绕上一圈，不禁为它们顽强的意志和生命力而微笑。有时邻居家的黄猫会来凑热闹，在一边追追小花鼠，爬上樱花树去抓抓鸟，扑一扑蝴蝶，让你知道它也喜欢你的花园。所以每次出来哪怕就是十分钟，再回到书桌前，先前脑子里的浑浊之气就留在门外了，会上发生的人际纠纷也显得十分无聊，可以一笑忘之。

春天香椿长芽的时候，我学着北方人吃香椿抄鸡蛋；到了夏天，种在花盆里的栀子花，茉莉花一开，傍晚香气从窗外流进屋里，就有一种回到广州老家的感觉，此时如果园子里的长豆角和苦瓜都可以摘收，用苦瓜煲上一锅排骨汤，用豆豉蒜头炒一碟苦瓜牛肉，豆角香肠，配丝苗米白饭，就俨然像是回到了广州，连乡愁是什么也暂时忘记。

闲下来我翻翻书，想借古诗词发点田园悠思，翻来覆去，古人的田园诗不是哀叹农人辛苦，征徭赋税严酷，就是借田园风光荡涤仕途失意郁闷，化解官运不济的愤愬，哪怕是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的陶大诗人，也不是真正在耕作，因为他的田地里不仅草盛苗稀，而且草木疯长，王维诗中的空灵澄净毕竟也是与野老牧童分开的两个世界，两种意境。他们写田园诗，因为不下手耕种，诗中不盘点品种，也不吹嘘手植乐趣，更不报收成，纯粹是文人胸怀意境，用农家来做点缀，借题发挥，我这种既跨疆界又跨时空背景的现代人，似乎从他们的诗词中无法找到对接点，更别说使用平仄对仗来继承旧体诗的传统。我唯一能联想到的，是画大白菜蟋蟀马蹄莲蓬的齐白石，他把人生的最高境界落笔到最不足道最不起眼的生活细节上，其中下里巴人的悟道让我喜欢，原来种点花和豆，也可以得道。

（原刊发于《北京晚报》2022年9月5日：《“现实主义“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