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人电影月 北丨梁龙:在故乡里流浪
出走——梁龙读高中时便已萌生这个念头。彼时东北正逢国企改制,重工业全线崩溃,工厂倒闭,企业裁员,到处都是下岗职工,他的父母也在其中。梁龙父母那一代人,少时进入工厂上班,捧着国家的“铁饭碗”,以为一份工作能干一辈子,不曾想人到中年饭碗没了,深信不疑的生活轨迹一夜倾塌,命运底色里随处可见伤痕。
多年以后,梁龙看到电影《钢的琴》,才发觉原来父辈所遭遇的伤痛可以被呈现得如此悲怆和壮丽。但在少年时代,身处其中的他根本无法体会任何“美感”,只知道自己的家庭遭遇重创,生活经济困难,下岗的父母要重新找份工作养家,人人都在为求生存另谋出路。
那时梁龙只想赶紧走出去。20 岁那年,他乘火车从老家齐齐哈尔出发,去往哈尔滨一家宾馆当保安。尽管只跨越了短短 300 公里,但对梁龙而言,却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长远的出走,一次冲破固有生活的出走。
黑色长款皮质大衣 DUNHILL
在哈尔滨当保安期间,梁龙因为喜欢摇滚乐,专门跑到一所艺校学乐器,并组建了一支乐队叫“黑镜头”,正是“二手玫瑰”乐队的前身。学乐器时,艺校老师对这帮年轻人说:“我不愿意教你们弹琴,你们的愤怒不真实,你们只是一群觉得自己有愤怒感的人。”
梁龙不解,问老师:“那您觉得应该教谁摇滚乐?”老师回道:“教你们的父母。”
这句话梁龙一直记着。二手玫瑰的作品从不缺少摇滚乐的批判精神与愤怒感,但其呈现方式却并非用拳头肉搏现实,而是以一种“笑红尘”的姿态站在命运的刀锋上跳舞。当绝大多数乐队还在愤怒里嘶吼时,他们已经开始将二人转、民乐元素与摇滚乐相融合,主唱梁龙脚踩 44 码高跟鞋,以妖娆反串形象立于舞台之上,用一口浓重的东北腔调侃众人:“大哥你玩摇滚,你玩它有啥用啊!”来自黒土地的黑色幽默,让二手玫瑰在京城摇滚圈一鸣惊人。
黑色长款皮质大衣、黑色长裤均为 DUNHILL
在外界眼中,幽默诙谐仿佛是刻在东北人骨子里的基因。但在梁龙看来,东北人的“幽默”不过是出于后天环境的改变,根源或许正来自于快乐的反面。在时代阵痛之下孕育而生的东北人,多年以来一直在试图寻找自己与故土的连接,从废墟里寻觅曾在这片土地上辉煌过的蛛丝马迹,不停流浪,不断回望,有时故乡近在眼前,有时它比远方更远。
直到 40 多岁时,梁龙才开始想要拉近自己与故乡的距离。以前常年在外游走,觉得“回家”没那么重要,即便回去,也是和跟朋友们一起吃烤肉、喝大酒,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家中盛满饭菜的盘子里有了头发,发现父母的腰背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挺拔,才意识到父母年纪大了、眼睛花了,才开始想要多回家看看他们,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年岁渐长后,一些变化悄无声息地在梁龙身上发生。以前上台演出,他总有唠不完的嗑,说不完的段子,但最近几年,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爱说话,回老家时不再想要约朋友们喝酒,而是更愿意一个人在城市的角落里四处转转,不与任何人对话。过去,他将音乐作为一种表达手段,近两年又开始尝试拍短片、拍电影,试图通过影像表达自己对于过往生活的全新体验。
黑色皮质夹克、黑色长裤均为 RE:by MAISON SANS TITRE
2018 年,梁龙开始创作电影剧本,故事取材于他在哈尔滨当保安时的一段真实经历:一天晚上,他在值夜班时先后遇到三位女性,她们连续出现,都在寻找另一个人。当晚过后,梁龙近半个月都没法以一种正常状态值夜班,“不是害怕,就是感觉这人被‘冲着’点儿啥了,每天恍恍惚惚,小脸儿煞白。”
刚来北京那会儿,梁龙把这段经历讲给周围的朋友听,一个导演听到后对他说:“你必须把它拍成电影,没招儿,这就是老天爷给你的宿命,这不一定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坏事,但给你了,你就应该去拍。”剧本从 2018 年写到现在,前前后后已经改了 11 稿,采访当天他的剧本仍在调整中。
千鸟格西装、黑色长裤均为 AMI
梁龙给电影取名为《大命》,影片与时空、记忆有关。有很多人问过梁龙:你说的故事是真的吗?故事自然是真的,只是有一部分情节他确实记不清了。记忆从来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生命在流动,记忆也在流动,人在经历故事,也在创造故事。在梁龙看来,人在很多时候拼凑往事、寻找自我的过程,就像一个失忆患者闯入自己的房间——
“看到好东西就拿,能拿起多少是命,懂得放下多少是大命。”
这些年,梁龙的记忆在变,生命体验在变,对故乡的感受也在变。
2021 年末,二手玫瑰发行第五张专辑《冰城之夏》,封面有张照片:梁龙站在一片废墟前。照片拍摄于 2015 年,他身后那片废墟曾经是哈尔滨电机厂,也是二手玫瑰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地方。
千鸟格西装、黑色长裤均为 AMI
2015 年,二手玫瑰去哈尔滨巡演,梁龙想去看看当年演出的舞台,结果发现那里已经面目全非。同行的朋友指着梁龙脚下站着的地方,对他说:“这个地儿就是当年的大门口。”梁龙低头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块蓝色玻璃碎片和两块石头,用纸包起来揣进口袋,又凭记忆估算了一下当年舞台所处的位置,站在那里,拍下了一张照片。
玻璃碎片和石头至今仍然放在梁龙家中,算作他给自己留的一点念想。《冰城之夏》是梁龙第一次为一座城市写歌,哈尔滨承载了太多他的青春往事。专辑封底图是一张残破的铁丝网,从网眼望过去便是松花江。专辑同名曲里有句歌词:
“大桥上的铁网,有望眼欲穿的忧伤,松花江水照着我们,变与不变的流淌。”
黑色长款皮质大衣、黑色长裤均为 DUNHILL
像大多数东北青年一样,梁龙在年轻时也想要冲破那张“铁网”,冲破束缚,冲出常规节奏的生活,对于外面的世界无限遐想,恨不得立马离开家,跳上列车奔向远方,告别身后那片江河。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开始反观自己曾经生长的地方——这片布满伤痕的平原,曾赋予他痛苦,也给予他养分,他从这里出走,四处漂泊流浪,归来时如同陌生的闯入者一般,在故土上寻找被遗落的记忆拼图。
那个 20 多年前一心想要冲破铁网的东北青年,有一天重新站在松花江的桥头上,透过铁网望向过去,才发现故乡从未走远。他说:“我生长在东北,那里就是我的家。我说的话就是东北话,我讲的故事就是东北故事,我的变化就是东北变化的一个侧影。”
M.C.
在你小时候,东北的文艺环境是什么样的?对你有哪些影响?
L 我们那时候谁家能有把吉他就算文艺家庭了,文学层面的根本谈不上,说谁的父母是写诗的,都感觉遥不可及,我当时甚至觉得,导演这种行业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因为没有过任何接触。像我小时候都没有过“打口带”这种文化,那时候都是听广播,最开始听西北风,后来听校园民谣、听“四大天王”、听郑智化,再往后就是听摇滚乐了,才发现原来音乐还可以有批判甚至愤怒的声音。那时候同学都觉得我很另类,记得当时我把自己买的一盘唐朝乐队的卡带借给一个很喜欢的女生,隔了一星期她还给我,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这段姻缘也到此结束了。那时候只是喜欢摇滚乐,还没想过组乐队,后来听到崔健,他有句歌词,“就像你十八岁的时候给你一个姑娘”,突然感觉我的生活好像也在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不是我曾经思考过的考一所名牌大学、找一份特别牛的工作,而是一种冲破束缚、冲出常规生活节奏的机会,找到一种自己的主观表达。我害怕没有表达,当我没有表达的时候,我会非常难过,非常消沉。
M.C.
这几年“东北文艺复兴”的概念特别流行,每次聊到这个话题,大家就会提及一些代表人物,比如文学圈里的“铁西三剑客”,比如音乐圈里的“二手玫瑰”梁龙,你怎么看待这种关联?
L 惭愧——不是替我,我是替你刚才说的那些人一起惭愧。这些艺术家也好,文学家也好,包括音乐家,我们应该搞一个展览叫《惭愧》——绝对没有反面意思。我爱东北,爱那块土地,也爱所有用自己的艺术力量在支撑这一片天的人,我尊重他们,爱他们。但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应该有惭愧的情绪在里面,毕竟家乡还没有变得那么好,虽然跟我们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还是要有一点自己的警醒吧,有惭愧可能就有力量吧,可以力所能及地干点儿事。
M.C.
那你怎么看待所谓的“东北文艺复兴”?
L 这是个伪命题(笑)。有人说东北在文艺上从来就没衰落过,也有人说背着复兴大旗可能有点过于标榜自己,反正说啥的都有。对我来讲,没有任何人有权利阻止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能做的事儿,就是力所能及地让离开东北的人起码可以偶尔惦记一下东北,而不是彻底离开。影视作品是一部分,音乐是一部分,还有一些更亲力亲为的具体事件。有个想法我还没跟媒体说过,因为这事儿还没干成,就是在我有生之年还能演得动的时候,我们可能会以“冰城之夏”的名义每年演一场,就在哈尔滨,每年和这座城市对话一次。
M.C.
所以“伤痛”可以算是一种养料,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吗?
L “作妖”。在有限的时间里尽情挥霍,千万不要去规划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太辛苦了。有没有来世这事儿咱先放在一旁不唠,作为一个人,就这几十年,去掉前十来年啥也不懂,去掉后十来年啥也干不了,能干事儿的就中间那点儿时间,还得没什么大病大灾的,对吧?所以你不“祸祸”还等啥?就作吧!就造吧!人生苦短,必须性感。能造多狠就多狠,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M.C.
在你看来,东北文艺工作者有没有某些共通特质?
L 装——这个“装”不是反义词,是“回避”。在别人眼里,东北人性格直接,是吧?有啥说啥。但其实有些时候东北人特别矫情,在有啥说啥的情绪里边,那种矫情就显得特别拧巴。我不能跟东北籍音乐人或艺术家们说,你们怎么样做才好,因为我自己做得也不好。但我觉得,我们能不能再试着坦诚一点?再试着真实一点?再试着把脸往地上放一点?没那么难。
M.C.
你觉得东北地区的“浪漫”与其他区域的不同之处是什么?
L 东北的浪漫既莽撞又细腻,虽然有点儿粗糙,但它绝对够特别。
M.C.
在你看来,东北的精神内核是什么?
L 我觉得是流浪。像二人转,最早就是拉着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是这么一种流浪文化,这是写实一点的说法,肉体层面的流浪。然后精神层面的,有人说东北人天生诙谐幽默,净扯淡,诙谐幽默不是天生的,一定是出于后天的改变,它来自于哪儿?一定来自于反面的东西。对我来说,最能准确描述的词就是流浪,东北是一个流浪民族,一个在自己故乡流浪的民族。
编辑/ 陈柏言ChicoChan
摄影/ 李银银
撰文/ 一毛
造型/ 王乔
化妆/ SHAILEN
造型协助/ 杨小天
造型助理/ 李婧雯
编辑助理/ 吕胜、牟芝栢
设计/ enkit
排版/ 丽丽鼠
场地提供/ 积木剧场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