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人电影月 南丨杨平道：荒诞公路诗人

一直以来，杨平道常用非传统的手法来探讨电影。他从科班出身，却不断尝试打破范式；在一段段幽默背后隐匿着严肃的故事中，在一个个摇晃甚至刻意穿帮的镜头中，他呈现着来自内心，也游移于时代下荒诞、暧昧的诗意，追寻着关于电影的梦。

拍摄那天，杨平道带我们去了他家的祖屋。那是一幢位于八甲镇再平常不过的屋子，几棵年岁不短的大树让屋子置于清凉的荫蔽之下；屋前的稻田里，正是夏稻丰收的时节，几位老农在田里收割，静静的水面不时从在水中挪动的小腿处泛起淡淡的涟漪，午后的阳光倒映在水中，像洒在水面的碎金，闪着光。

杨平道在这幢祖屋长大；这里也是他早期的两部关于家族的纪录片《家谱》《生命的河流》的主要取景地。南方，特别是广东地区，有着深厚的宗族观念，

“家庭”对杨平道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这让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镜头对准了这个孕育自己的地方。他常常觉得，时间给人一种巨大的、不可逆的无力感，人、事、物经过时间的发酵，渐渐还原本来的面貌，“你会发现你错过了很多珍贵的东西，爱情、亲情、友情……”他说，他在情感上是个怀旧主义者，但是生活中他让自己向前看。“我总是期待明天，但明天来了好像也没有太大变化，有时候会有点沮丧。”

2008 年，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社会的进程似乎正在朝着“更快、更高、更强”的目标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前进；完成于这一年的《家谱》却弥漫着无力感和淡淡的哀伤：用摄像机对准家人，去记录他们在时代巨轮下的日常，从前只是“身在此山中”的杨平道这时变成了生活的凝视者，种种情绪都被无限放大；而拍摄结束后，在杭州进行了八九个月的剪辑工作，一个个带着巨大情感冲击的片段反复在眼眸和脑海中出现又消失，感性与理性的拉扯让杨平道感到十分折磨。他希望在这个农耕社会价值观逐渐模糊的时刻，用这部作品搞清楚自己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

“那是我第一次拍纪录片，没想到这么费劲，当时觉得之后不会再拍了。”杨平道没想到的是，之后不久，奶奶的身体状况开始每况愈下，即将不久于人世：和奶奶有着深深的感情的他决定再一次用镜头对抗时间，对抗那种无力感。在这部献给奶奶，也送给杨平道和妻子的第一个孩子的纪录片《生命的河流》中，主角依然是生活在八甲镇的亲人们，却少了一些灰色的情绪，多了一些关于生活流淌的柔美光晕；偶尔穿插在记录之间的表演片段将生活的戏剧感放大，同时重新讨论着创作的真实性。

杨平道觉得，他很幸运，有能力把这些看似平静的，来自日常的瞬间拍出一些味道，真实又超越真实地记录下来。他很喜欢《家谱》中的一幕，画面中，自己的奶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安坐在树下，和另外一个老太太握着手聊天，“她们聊了很长时间，聊她们过去的种种，聊得泪流满面。”

杨平道其实不把故乡延续千年的祭祖、拜神视作信仰；但是，他每年依然会“履行职责”，求祖宗保佑，求神明庇佑。“它是历史，它是往事，它是记忆。我们回到老家，回到祖屋，可能有张桌子，其中一个桌腿已经坏掉了，但是我们会因为桌子想起童年，想起奶奶年轻的样子，我们在这个地方吃过饭。哪怕有一个痕迹，是我们自己划的，那个划痕不仅仅是你的往事，它是某种情感的载体，它装载着童年和奶奶的交集和缘分。”而珍视过去，也意味着对于当下未来同样的珍视：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当下不再是一团乱麻，未来也不再是一片迷雾。

爷爷去世之后，杨平道就不怎么回祖屋了。现在，他和妻子、小孩一起住在阳春市里，离八甲镇大概一小时车程。生活在宗族传统很厚重的环境里，来自家族目光的审视和亲缘关系的牵绊都让他觉得不那么自由，而搬到城市里，邻居之间似近若远的关系反而令他更加舒服，少了负担。

杨平道评价自己是“钢铁直男”，不擅长表达情感，但是心里有着很多对细节的极度敏感。这也是他对南方性格的认知：“南方人不太擅长表达情感，话不会说完整，说三分话，剩下七分不太好意思说了，大家之间的误会就会越来越多。”这种人与事的纠葛曾经令杨平道的家族里产生了这样那样的故事；渐渐的，他开始将目光从过去移到当下，在更加细微的个体与个体之间寻找那些埋藏在隐蔽的角落里，无从诉说的暧昧心事。2006年，他曾经拍过一个练习性质的短片作品《阳春之春》，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主角，转而变成了两个男人的故事。“我当时就在想，这个界限在哪里呢？过一点就变成了爱情，退后一点就是友情，这种关系是在这两者之间游移的。”

于是，时隔多年后，杨平道将《阳春之春》拓展开来，用更大的篇幅再一次在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深海中潜游。影片《好友》跟随女主角菁菁的目光和足迹，老头水木和好友仲生、妻子阿芳在时间长河中埋下的复杂感情线如考古般渐渐从被雨水冲刷的泥土中呈现。水木和阿芳无从评判对错的婚姻，水木和仲生无从定义状态的感情，无不诉说着人性的复杂：“每个人都有一个真正赤裸裸的自己，没有人活得那么完美，TA都有自己非常崇高和龌龊的部分。我特别有冲动去接近那个东西，但是不能够太直接地展现它，那有点残酷，或者说不美了，所以我会用更婉转的方式去展现。”于是，人物在水库观景洞的阴影中、山腰林间的大雾里若隐若现，将激烈的冲突化为遥远的争执，留给观众思考的空白地带。在之后的电影《裂流》中，曲径通幽的美学继续蜿蜒在镜头中，只不过阴影和大雾变成了透光的竹帘、近乎偷拍式的镜头。

创作《裂流》时，杨平道遇到了小小的中年危机，他将那些在生活里的一成不变与内心的一意求变之间的挣扎化成了一个关于出轨的故事：同样是一个不够“伟光正”的男主角，在一场因为怀疑妻子出轨而和刚刚毕业的女实习生一起进行的跟踪，同时与实习生进入了无法言明的关系中，最终回归到了传统的价值观。这样一部由杨平道自己出演的电影带着公路片色彩，荒诞且幽默。杨平道最近正在筹备一部名叫《浪漫的断章》的新电影，讲述了一个年轻作家和前女友及其未婚夫进行最后一次旅行，他试图在跋山涉水中挽回这一段感情。亦是一部怪诞幽默的爱情片，他想表达对于不可逆的人生遗憾，我们将如何面对。人到中年，杨平道总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恍惚，所以这部电影依然类似一部公路片，继续追寻着某种意义。杨平道似乎是一个严肃不起来的人，微信名“电影平道”，一个可爱的谐音梗；采访中也时不时在严肃的艺术讨论中跳出“金句”：

在这个时代，有一些故事描绘着最现实的景象，却让人恍如置身梦境；而有些故事想象着最缥渺的幻象，却真实得掷地有声。杨平道的电影无疑是后者：当以往曾被南方的山野和浓雾困住的那些迷茫、踌躇随着时代的季风悄悄吹进当下每个个体的内心，他的电影中那些暧昧的人物关系，语义不甚清晰的镜头画面，抑或是隐藏在幽默后的严肃，都在不知不觉间和这个混沌的时代产生着微弱却稳定的共振。

细心的观众会发现，杨平道的很多电影都有着相同的场景：《好友》中仲生与水木发生争执的水库和《裂流》中杨导妻子与无果而终的前男友叙旧的水库，同样是八甲镇的仙湖水库。事实上，他的大部分电影基本都在阳春、八甲镇取景。“我喜欢在相同的场景来回拍。当然有节省成本的考虑，但是后来我慢慢有意识地做这样的选择，在同样的场景创作不同的故事。地球只有一个，我们本来就只有这些景色，对吧？”来来往往的人，发生又结束的故事，在电影之间形成互文，编织成了杨平道的“八甲镇宇宙”。

曾经，杨平道和很多八甲镇的人都迫切地想从这里走出去：“我们八甲镇有个桥头，那个时候大家都会有往外走的冲动。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因为获得不了很多信息，你对外面世界充满了想象。”最终，带着已故父亲的希冀，他考取大专，毕业后去了工厂上班，最终做成了副厂长。“那个状态不是我想要的，但是很顺利。我是从小镇走出来的，那时候眼界没有那么宽，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其实很难看清楚自己适合做什么。”一次翻到《当代电影》杂志之后，杨平道决定去学电影：在下定决心的那个晚上，想到自己后面的人生可能要和电影发生关系，他兴奋得一夜没睡。

因为与电影的缘分，杨平道曾经去过许多地方：北京、荷兰、加拿大……也因为电影，他最终又回到了阳春，八甲镇。就读中国戏曲学院的一个假期，向自己的山东同学借了一台DV的杨平道在家乡拍摄了一部练习作品《阳春之春》，“莫名其妙地拿了奖，又进入到了所谓的独立电影这个圈子里了，蛮偶然的。”小时候，他就喜欢胡思乱想，动手搞事情：童年生活的镇上曾经起了一座两层高的楼，他和弟弟就在楼顶的一个角落用纸箱搭房子，两个小孩躲在里面，点起一根蜡烛：“突然间我会感觉到这个是我搭建的小空间，它是我创造出来的世界，而且是只有我知道的一个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杨平道再次回到八甲镇，他用电影搭起了另一座关于八甲镇的“房子”，这个世界，同样由他创造，只有他知道。

M.C.

形容一下你眼中的南方色彩或气质？

M.C.

在你成长过程当中身上留下了哪些南方的烙印？

M.C.

这次主题是南方旧色，你眼中南方的“旧”体现在哪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