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完上千本海外言情，我总结了全球女性的情爱幻想

2022-11-06 04:11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一家海外网文公司做了一年多有声书编辑，我看了上千本小说。作为女性，我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深入地认识女性，认识她们那些藏在网文小说里的情爱幻想。

文 | 黄珊珊

编辑 | 王海燕

狼人文：英文世界的言情顶流

目前的海外网文市场，中国出海企业占据了半壁江山，从老牌网文企业，到文娱公司，都在做全球各语种的网文业务。我曾工作的公司在海外累计用户有数千万，算行业头部了。因为我所在的项目是做英语网文有声书，所以读者也以中西方女性为主。

不像国内有起点，目前海外还没有大规模的男频网文平台，各家都以面向女性读者的女频为主。这也导致海外网文大多离不开“言情”，其中风头最劲的，又属“狼人”题材。美剧《暮光之城》和电影《黑夜传说》就有“狼人”角色，他们比普通人颜值高，战斗时化身为狼，自带自愈功能。

欧美较知名的网文平台Galatea上的销冠，就是一本名为《The Millennium Wolves》的狼人系列长篇小说，其在2021年的销量，比哈利波特还高。根据海外媒体去年的报道，这部小说的作者是一名生活在美国的24岁中东女孩。靠读者付费，这部作品在平台的月收入可高达10万美金。

Galatea上最受欢迎的狼人系列书《The Millennium Wolves》

与国内的修仙言情会遵循相似的架构一样，英文世界的狼人言情也有约定俗成的世界建构。比如狼人小说中的种族一般可分为：狼人、人类、吸血鬼，再混搭点西方宗教里的天使、恶魔，或结合一下西方魔幻小说里的精灵、巫师。总之，作者们会在大框架上互相借鉴，并对细节进行微雕。

所有的狼人小说里，等级设定也一样，至上而下包括：Alpha/Luna、beta、Omega，其中Alpha是狼族的首领，Luna是Alpha的妻子，Beta是狼族里的战士，也是首领的贴身保镖，Omega则是狼族最低等的普通群众，承担部落繁衍工作。国内一些类型的网文也借鉴了狼人文的等级观。

《狼 Wolves》剧照

不过既然是言情小说，狼人只是一个壳，婚恋才是这些书的重点。和等级一样，狼人小说中的许多婚恋习俗也是共享的，其中许多设定，我猜国内女性也喜欢。

首先，就像国内讲究月老牵红线，海外狼人也是由月亮女神指定配偶。每个狼人在18岁生日时，能自动闻到伴侣，领到对象。对象的味道从水果味到花草味，再到甜点味，简直五花八门。我读过的一本小说曾设置了一个情节，两个男主一个闻到女主是肉桂味，一个坚持女主是香草味，为此竟闹到要决斗。国内网文中现在有“信息素”桥段，估计正是借鉴了狼人文。

狼人婚恋第二步：闻到伴侣后，如果彼此接纳，就可以举行“标记”仪式了——咬对方脖子一下。如果看对方不顺眼，也可以拒绝，但双方都要忍受心如刀割般的疼痛，算是对不遵守配偶规则的惩罚。此外，按狼人习俗，一生可以鬼混多次，但通常只啃一个脖子。

《暮光之城》剧照

两个狼人如果完成标记，就会产生身心连接感应。此后，如果一人出轨，其伴侣不用翻手机，就能马上通过“mind link”感知到。不知道最开始想出这个设定的作者是谁，但不得不佩服Ta太懂女人心：恋爱中，比“永远”更能吸引女性的就是“忠诚”啊。

关于狼人婚恋习俗，国内读者即使没看过狼人文，也能通过《暮光之城》实现管中一窥。这部剧里有个狼人追求女主，但女主和他的吸血鬼朋友结婚生娃了，后来这个狼人发现，女主的女儿才是月神指定给他的伴侣。于是恋人变岳母，情敌变岳父，皆大欢喜。正如《大话西游》里的一句台词：老天安排的最大嘛。这与中国言情网文中“竹马干不过天降”是差不多的套路。可见全球女性都还沉迷在命定伴侣的套路里。

《暮光之城》剧照

读到这里，可能有人好奇，为什么 “狼人”在英文世界如此受欢迎，毕竟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狼是以“狼心狗肺”“白眼狼” 等纯粹负面的形象出现的。但实际上，在欧美，狼虽然有邪恶的一面，如童话故事中的狼外婆，但在另一些文化基石里，狼也是重要的精神图腾，比如传说中古罗马城的建立者是由狼养大的，北美原住民也一直将狼视为力量、智慧和领导力的象征等。

海外网文中，中国读者和观众更熟悉的是吸血鬼题材。其实还真有很多海外爱好者分析过，狼人题材为什么比吸血鬼题材火，整体结论是，狼人代表感性、野性、激情、冲动、原始本能，吸血鬼则更冷酷、理智、华丽，甚至阴森。

《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剧照

我自己也曾在Facebook一个言情有声小说社群里发帖，问大家为什么喜欢狼人文，回答都大同小异，比如觉得狼人比现实世界更浪漫，对伴侣更有激情，更忠诚。那个群里的女性以中青年白人为主，大多已结婚。看来这些早过了七年之痒的女性，都是在故事里缅怀曾经的齁甜。毕竟，现实中很少有人会说：你是我的欲念之火，生命之光。

中西方女性幻想的共性与差异

从狼人文能看出，海内外网文在题材、意象和框架上差别其实很大，但如果细究，剧情要素却是一致的。

首先，不管是西方的狼人、温柔吸血鬼，还是中国的禁欲道士，本质上都是霸总。网文里不存在颜性恋和智性恋的选择之争，因为霸总都是多边形战士，全方位碾压身边人。作者们可能会给人物增加一点性格行为小缺陷，比如童年阴影、有强迫症、害怕鸽子、讨厌甜食等，但这些缺陷只能增加男主的脆弱感，绝不能影响男主的性张力。

比如由波兰网文改编的网飞电影《黑帮大佬和我的365日》，与由国内网文改编的电视剧《苍兰诀》，两位男主人设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父亲枉死，身份阴暗，有权有钱有颜，还武力值拉满，性格上都是外冷内热，对女主傲娇又宠溺。

《黑帮大佬和我的365日》剧照

为了防止单个男主存在人设风险，创作者们还找到另一个屡试不爽的写作套路——“女后宫”。就像男性都向往韦小宝的7个老婆，言情网文中的女主有8个人追求也毫不夸张。美国有个叫史蒂夫·克雷格的临床医学家写过一本书，《每个女人都需要的6个丈夫》。这本书不是严谨的心理学作品，但也直白讲明了一个道理：女性在不同年龄阶段，对伴侣的诉求不同，20岁着迷的亮点，会变成30岁厌恶的理由。

言情小说做的就是，把“6个丈夫”同时推到你面前。在海外最大的有声小说平台Audible上搜mates（多伴侣）这个关键词，能蹦出上千本书。

我个人很爱看“女后宫”剧情，唯独不喜欢这些作品在宣传造势中，借用“大女主”“女权主义”“救赎”这样的概念。因为这固然反应了近些年的女性地位提升，但将“大女主”与“性掌控力”划上等号，也不过是在模仿老套过时的“男性多伴侣”剧情。使人觉得，这“女权主义” 牌坊，立得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为了增加爽点，雌竞、出轨、男主追妻火葬场、女主复仇等，也是中西方言情小说的必备要素。当然，受“girls help girls”口号影响，雌竞剧情这几年在海内外都有些不受待见了。所以现在看英文言情，和女主抢男人的通常只是炮灰，女主的好朋友则上升到女二番位。

如果说中西方言情有什么差异，那大概体现在BL（Boys' Love，也就是男同言情）题材上。BL也称耽美，是国内网文的一个大型品类，受众广泛。国内的部分有声广播剧平台上的热门作品，几乎都改编自bl。我在海外平台上也试着做过几本bl有声小说，营收数据却都不理想。

几年前，意大利男同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在国内大火，B站一位意大利up主觉得很意外，因为这部电影在意大利本土并不热。在电影中的“意大利小镇”文化失真背景下，两国观众截然不同的反应，恐怕正是因为两国女性对bl故事的爱好程度也截然不同。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剧照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差异，一篇稿件很难讲清楚。一个大致的解释可能是，对国内女性读者来说，BL网文构筑了一个理想爱情世界：没有意外怀孕，生儿育女，婆媳之争，经济纠纷上的各种烦恼，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至死不渝。女性网文作家写的bl小说，跟现实中的男同性恋群体处境，也没有任何联系。

而欧美国家的女性，在婚恋上感受到的家族压迫没那么强烈，意外怀孕成为单亲妈妈后，受到的社会保障更高，受到的歧视更低，在男性审美上也更偏好成熟阳刚型，对理想爱情世界的期待也就大不一样。

网文婚恋走向传统？

前面提到的这些女性幻想，不管是提倡“女后宫”，还是放弃“雌竞”，都能看作是女性对传统婚恋观念和困境的反叛。不过这两年，中西方网文中的一个共同点都是，一些走向传统的剧情又变得热门起来。

一是这两年在各种场合被国内读者痛骂的女性贞洁牌坊，在西方言情网文里，同样相当火热。

比如前面提到的《The Millennium Wolves》，主角就是狼人部落里唯一的处女少女。因为文中浓烈的“以处为贵”价值观，我一度怀疑小说是不是披着女性ID的抠脚大叔。

毕竟去年西班牙的文学行星奖就曝出过大乌龙，当时这项西班牙最著名的文学奖，被颁给了一位一直自称女性的著名犯罪小说作家卡门·莫拉（Carmen Mola），结果真到颁奖时，领奖的却是3名男性作家，原来是他们共同使用了卡门·莫拉这个笔名。

但回到网文世界，只要稍微查证，就可以判定，推崇处女的剧情，往往来自一些有特定宗教信仰的女性作者的真情实意。毕竟很多时候，女性也可以是女性权利的保守主义者。比如2018年爱尔兰通过了促进堕胎合法化的新法规时，我和当时做电商的前同事在Facebook上做了一个包包折扣活动，以示支持，结果被很多欧洲中年女性用户骂得我们当天就删帖了。

就个人的阅读经验来看，宗教对网文小说的影响比对严肃小说的影响力更甚。中国的修仙、玄幻、穿越小说，经常直接挪用道教、佛教理论，西方的言情网文也常常能看到天主教和伊斯兰教的爱情婚姻观。反而是严肃文学作品里，即便是浪漫主义爱情小说，往往会有解剖刀似的冷峻，很少直接挪用某种教义以抒情达意。

《傲慢与偏见》剧照

另一个更具全球普遍性的网文写作现象是，包办买卖、契约婚姻或是强制爱剧情的流行。

狼人的月神指定伴侣和中国的月老牵线，无疑都是对“缘分天注定”的过分美化，但这种设定下的男女主角，起码被放在两性平等的基础框架内。

但包办买卖、契约婚姻或是强制爱这些剧情就不同了。记得曾做过一本有声小说，讲的是女主因父亲欠赌债，被追债杀害家人后，卖到了国外黑帮，并爱上买家的故事。剧情和《黑帮大佬和我的365日》差不多，甚至女主背景设计更复杂，但火爆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也是网文的通病，看上去都差不多，火不火有时候是玄学。

这两年国内也有很多这类网文和短网剧，比如现代都市的《闪婚总裁契约妻》、古装言情的《虚言》，还有民国强制爱题材的《千金丫鬟》等，甚至有美妆穿搭博主根据这些网文，开发出 “总裁小娇妻”和“军阀太太”风格的穿着打扮，上网教学。

《千金丫鬟》剧照

如果从深层的心理学动机来看，这类剧情不只满足了女性的慕强需求，也满足了很多女性对堕落、失序、脱轨的想象，算是一种虚拟的调教游戏。据我所知，喜欢“强制”题材的女性读者，现实中并非就是求爱不得，渴望被支配的弱女子。相反，很多人并不缺爱，在经济和事业上也很强势独立。

1967年获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电影的《白日美人》，充斥着女性对被强制和被虐待的幻想。电影中，导演并未传达出什么耻感和悔意，而社会的进步也恰恰是允许女性有各种幻想。但大半个世纪后，这样题材的作品变得越来越多，还是让人免不了嘀咕，它们是否属于 “男性凝视”，能否登上大雅之堂。

《白日美人》剧照

如果非要总结，这类书对于女性独立自主的现实影响，目前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当然，无论何种影响，能实现分级阅读肯定更好。

其实无论中西方，很多言情网文小说都是一边挨骂，一边叫座。Facebook上一个非公开的言情小说小组，聚集了6万多名18+言情小说爱好者，从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到三孩妈妈，再到职场女性，各类群体都有。入组前，管理员会审核申请人的年龄和基本信息。

组员们会在组里倾吐现实中的情感困惑，形成互助，也会分享书籍和幻想，其中一些可能会触碰现实生活中的道德禁忌，但在群内并不会遭受非议。毕竟No Shaming,No judgement是入群第一规则。

《时时刻刻》剧照

我身边追网文或追言情剧的女孩们则觉得，和现实中的恋爱婚姻相比，喜欢纸片人的成本和风险更低，带来的快乐回报值却更高。现实中，坐地铁和求职时可能被性骚扰，谈恋爱时怀孕可能被甩，结婚后孕期可能遭遇丈夫出轨，离异后前夫也可能不给抚养费，甚至相亲还有可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被男方询问能不能生孩子......

值得我们深思的，或许不是网文本身，而是读者的情感诉求——是什么样的现实，让女性更愿意在幻想中沉沦。

排版：田甜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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