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两个月,一栋上海高楼的教科书式自治
文 | 周航
编辑 | 王姗
混乱中的秩序
犹如一枚深水炸弹,居委一纸通报,令仁恒河滨城四千多户居民突然间陷入了恐慌。“团灭”,人们这样形容说。
小区72栋楼,那时已经封控了近两周,此前从未听说过有阳性。令人难以接受的是,3月30日集体检测中,近一半出现异常。
情况从这天开始直转而下,物业力量只剩三分之一,居委大概十个人,主任告诉一位业主,只剩五个人在远程工作。
楼道里,垃圾越积越多,感染仍在不断扩散,某栋楼陆续有十多户确诊,最后,还是街道党工委副书记来到小区驻守时,令物业清走了多日垃圾。一些居民按照通知,只等上门核酸,外地支援医护则收到命令坚决不上楼,业委会和业主为此在群里互相埋怨。
更紧急的情况也不时有之。有人求助邻居,说自己住其他楼的父母三天没有吃到米饭。一个43岁的孕妇则半天都拿不到出门证,“整个小区只有两个管家在跑腿说他们没有空”。
混乱中,23号楼却秩序井然,人们快速下楼完成一次次核酸检测,“全阴”一直保持到现在。
做核酸,他们将医护请到楼道前的圆形花坛边,志愿者挨个把人们叫下楼,出门左拐,绕着花坛走上一圈,做完正好回家,彼此不用碰面。排队距离很空,“甚至有时候要跑两步”。
人们约定好尽可能减少出门。中午和傍晚,23号楼的志愿者两次定点去小区门口集中领取物资,回来后消毒,再分发到户,前一天,人们会在群里接龙各自要收取的东西。通常,搬运物资都由男性负责,女性则承担分发抗原试剂一类的工作。
连垃圾都不用自己倒。每天傍晚7点前,所有人会把垃圾放在电梯口,靠南湿垃圾,靠北干垃圾,志愿者逐层收走。清理完垃圾,再给楼道和电梯做一次消毒,一通忙完通常都到了深夜。
●志愿者清运垃圾 讲述者供图
在23号楼,几乎每层楼都有人做志愿者。能住在这里的一般都是精英阶层,“在公司至少中高层“。人们之前互相不打交道,最多电梯上碰到点头示意,现在他们也不知道彼此身份,只是从平常言谈能看出“原来个个藏龙卧虎”,比如有志愿者说自己要看着盘,其他人猜到他大概做期货的。这段时间,他们都成了清洁工、快递员,这些工作自然不难,关键还是要团结起来,为此一位业主发明出颇具鼓舞性的口号——“150(智商)的站出来、管起来”。
而说起这种团结的来源,每个人都说,这得利于“几个带头人做得好”,“大家都看到,他们早上开始忙,有时候晚上两三点还在讨论怎么做更好。”
封控早期,23号楼也有过混乱。浦东全面静止一周前,3月19日,仁恒河滨城就已进入封控。小区之前从没做过集体核酸,不少业主在指定时间下楼,到广场发现,前后都不是自己楼的邻居,甚至得知核酸时间结束了。
小小的意外都考验组织能力,比如一场雨,核酸地点从广场临时改到车库,一片灰暗中,人们彼此紧挨着,一位业主说,“现在想想风险很大”。
对23号楼而言,转变发生在3月30日。这天早上,业主们得到通知,将首次按照楼栋下去采集核酸,但具体安排,问居委、管家,都没回复。
突然,一位业主在群里扔出个表格,列着所有房号,让大家尽快填写家庭人数。
这个人是俞梁,小区刚封控,他就找到居委,想要帮点什么忙。最初,居委和物业还在维持秩序,但3月末,许多人被感染、隔离,后来,在广场做核酸,是俞梁这样的志愿者,在帮助医护扫码。
得知要按楼栋采集,俞梁觉得,如果没人组织,26层同时用电梯,“可能非常混乱”,所以他选择站出来。他60多了,发际线已经退到头顶,想的还是尽份力。“不能样样事情都是以自己方便,这样的话是做不好的。”
俞梁是一个富有利他精神的人,退休前,他在国企高桥石化工作,义务领导999救援队,服务“老弱病残”,谁家水电有问题,打个电话,他们会就近上门,家用电器还没普及的年代,每年学雷锋日,他也会在人民广场设摊,免费维修家电。
尽管同住多年,但人们之前互相并不认识,3月19日封控,楼栋管家建立群聊,大家才开始联系起来,这段时间,俞梁是群里的活跃人物,他的发言温和而具有建设性,让业主们产生了信任,一位业主很佩服他给出的表格,里面细心提供了备注,可以填写老人、外国人等特殊情况。
“好比我们几个人去爬山,路上遇到了山洪暴发,谁都不知道怎么做,这个时候有人拿了主意,自然而然成了领导。”一位业主说。
这天,整理好楼栋信息,俞梁一直盯着采集核酸的医护动向,快到23号楼,他从下往上,用门禁挨户呼叫,保证队伍始终只有十多个人,花了一个多小时,让所有人快速完成检测。
●23号楼核酸路线示意图 讲述者供图
俞梁的组织让事情变得有序起来,人们在群里感谢他的付出,有人说,“以后就按照你们的方向走”。作为对比,因为没人组织,有些楼的居民在广场排起长队,拥挤得“恍惚在春游”。
意外总比想象中的多。成为领导者第二天,俞梁也“中招”了。3月30那次“团灭”的检测中,23号楼,俞梁等10人那管出了问题,核酸结果都显示“待上传”。4月3日,第二次集体核酸又来了,但疾控打来电话,要求俞梁足不出户,直到上门做单管检测。
紧要关头,23号楼的另一个男人站了出来。浩哥,业主们现在这样称呼他,自称是个“闲不住”的西北人,照着俞梁的表格,他挨户将大家叫下了楼。
浩哥是某大型混合制企业的职业经理人,手底下管着几千员工。但相比管理企业,他说,在这种紧急情况中做领导更难。企业有体系、有制度,“工资也好,晋升也好,你有权力决定”,现在,面对跟自己住一块的社会精英们,让人信服是全新的挑战。
“还是要把事情做对。”他说,“你第一次组织一塌糊涂,第二次没人听你的,我们楼很幸运的是,俞老师开了好头。”
像团体赛里接过短棒,浩哥从此承担起了组织核酸的任务。每天,街道指令会传达到居委,浩哥负责跟居委联系,前一晚或者当天早上,把最新信息传回群里。这天有多少组医护,大概何时轮到23号楼。
在仁恒河滨城,不少业主跟居委和业委会之间关系紧张,因为安装2000余个摄像头等事,人们疫情前还在发起大规模维权。疫情期间,有楼栋甚至在大门贴出字幅——“本楼自行消杀,物业居委勿入”。
但对浩哥来说,跟居委打交道是件轻松的事,他说,“相互理解,换位思考就行”。他能理解居委的不易,他们从一开始就被迫隔离,隔离结束又投入工作,一两个月没回家,“比我们还要惨”。
他将自己视作沟通的桥梁, “要做好志愿者工作,就要掌握两边的情况,相互告知对方的关心点,让他们相互理解。”
●某个下雨天做核酸时,浩哥记录的核对表。讲述者供图
在23号楼,自治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慢慢完善的。
看起来,做核酸只是小小一件事,但浩哥说,“就像打仗一样,每次都有不同情况发生”,特别是4月初,经常半夜两点从居委拿到方案,早上7点就变了,上一次,要求还是十人一组,下一次,可能就要求按户单管,为此他们准备了两套方案,分别应对不同情况。
就连排队方式也完善了多回。最初,医护就在楼下,离单元门不到六七米,队伍排起来没有空间,隔壁楼还可能误入,换了一个方向,距离长了,但是人少会跟不上医护速度,多了又可能太挤,最后,他们将医护请到花坛边,才有了完美方案,“既能保证足够的排队通道,也可以保证安全距离。”
跟23号楼类似,3月底开始,仁恒河滨城许多楼都组织起“自治”。28号楼编写的一份抗议指南,还曾在网上广为传播,被赞为“人类理性之光”。率先组织起来的23号楼,做核酸时,别的楼也会专门过来学习如何扫码。
仅仅依靠个人力量不行,俞梁和浩哥想到了一块,“有那么几个勇于站出来的,后面的人一定会跟上”。他们在群里发起号召,很快,十多个业主报名做志愿者。
人手多了,分工也能更细致。做核酸时,一个负责叫人、登记,一个负责扫码,还有一个协调棉签等物资。4月初的上海阳光炽烈,为了方便扫码,一个志愿者制作了暗盒。不断改进下,全楼做一次核酸,从最早的一个多小时,到现在40分钟就能搞定。到后来,搬物资,清垃圾乃至消杀,都由楼里的志愿者接管。
●23号楼业主志愿者在运送物资。讲述者供图
防疫需要大量物资,住在2502室的吕先生起到了关键作用。他是香港人,从事投资业,2013年开始住在这,刚封控时,他就自己找渠道,购买六百套防护服捐给居委会,也将成百套防护服贡献给了23号楼。3月末,他还牵头建了楼栋之间的微信群,成员都是像俞梁、浩哥这样,各楼最早站出来的人。
越来越多邻居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有人每天清扫楼道,有人自制视频,教大家怎么配比消毒液、拆包裹。群里抛出一些专业性问题,比如水果能否消毒,会有医生业主查专业文献,在群里解答。一个擅长文书的业主编写了自治计划书,包括志愿者工作流程的完善、垃圾如何摆放以及物资收发时间,目标归纳到12个字:全员阴性,满足温饱,早日解封。
疫情下上海市民的自治里,诸如业主团购非必需品或是重物,引起志愿者不快乃罢工的事层出不穷,但23号楼没有这样的矛盾,浩哥偶尔也能收到一些对政策不理解的牢骚,都在私聊中化解了。
在一位邻居看来,23号楼能做的出色,离不开几个带头人的“大度”。“其实一些楼栋也有志愿者带头,但可能受不了委屈,就不干了。”这位业主说,因为物资发放不及时,甚至有楼栋出现了流血事件,业主拿刀刺伤了志愿者。
在23号楼,起初有过不和谐的声音,比如有学生上网课下楼做核酸不及时,耽误了其他人,会有业主埋怨组织不力,俞梁、浩哥等人每次都会在群里道歉,说下次改进。其实,在公司里,浩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在选择站出来那刻,他说自己就调整好了心态。“这是他厉害的地方。”那位邻居说。
●23号楼业主编制的自制计划书。讲述者供图
3月30日俞梁等人检测异常后,23号楼的人们迟迟没有等到上门复核。
连续几天抗原自测阴性后,俞梁和另外八个人心里有数了,只有2X01室一位男性,抗原检测阳性。保险起见,又等了几天,俞梁几个人才下楼做了核酸,结果也证明他们确实是阴性。
只剩下2X01了。俞梁给他送去了温度计、加拿大带来的维C片,还有邻居给了血氧仪。
那几天,群里会有邻居经常问,“2X01做核酸了么?”在俞梁看来,这会给人家压力,他做的就是在群里多说鼓励的话,“不要担心”“我们是和病毒做斗争,不是在和同胞做斗争”,形成氛围,“(那种声音)慢慢也就没有这个市场了。
其他邻居评价,俞梁是全楼的精神领袖,不仅在于他的能力,也在于他心思细腻,会照顾到所有人。
23号楼一共52间房,其中六户没住人,多出来的政府物资,俞梁做主分配给老人和家庭成员多的,抗原试剂原本按户发放,他也做主全部拆掉,改成按人数发。住在302的是位韩国人,中文不好,怕他不会团购,俞梁也把他列为照顾对象,对此没人有意见,一位业主说,“为什么要反对呢,反正(物资)也不值钱”。
4月上旬,全楼检测结果阴性后,人们高兴地在群里分享食物,发红包,俞梁一直没说话。他注意到2X01的沉默,特地私信他,让他不要有压力。
俞梁一直惦记着2X01。几天后,2X01住户连着抗原检测阴性,但依旧不敢下楼,他和浩哥几个人专门建了小群,“做他的思想工作”。
他们转达了从居委拿到的准确消息,不会有复核了,给他科普疾病的进程,帮他准备好防护服。终于在4月9日,等所有人检测结束,2X01单独下去做了核酸。
结果是阴性。23号楼最大的危机就这样安然度过了。
第二天,23号楼的人们发起团购时,2X01室的太太也成了主力。前期志愿者队伍以男性为主,这次组织团购则由女性主导。
对于团购,23号楼最初也有共识,“克制欲望,只买必需品”。
但这个准则很快就被迫打破了。一些受照顾的家庭主动购买物资送给所有人,比如四楼一对老人,特地让在北京的女儿买了速冻食品,一个连手机都不用的老人,也让孩子买了消毒物资捐给全楼,302的韩国住户则买了青柠果汁回馈邻居。母亲节那天,还有业主给所有人送上鲜花。
在疫情前,人们彼此都不熟悉,但这段时间,大家的连结越来越紧密。报名做志愿者的业主越来越多。楼里有一个独居女人,家人都在南京,恰逢她过生日,大家集体上线,开了一个线上生日会。家长们还建了“鸡娃群”,有家长培养出两个“超级学霸”,“直升姚班那种”,专门开了直播向邻居们传授了经验。五一节那天,家里什么都有的俞梁掏出了推子,在天台上给邻居们理了发,一位业主拍下的视频里,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23号楼天台,一位业主帮其他业主理发。讲述者供图
许多人说,这段时间,23号楼像回到了童年的农村,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分享给隔壁邻居。有人起了个话头,浩哥顺势把群名改成了壹(期)23村。一些人甚至说,等解封后,要结束经常在外出差的工作,长期待在楼里。
最紧张的时间已经过去了。4月下旬开始,疫情逐渐得到了控制,物业人员补充上来,重新负担起物资发放的工作。5月18日,23号楼的人拿到了出入证,每户每周可以出小区采购两次。
完全解封就在眼前了,23号楼的人们都说,到时候一定要组织聚餐,还要好好认识下彼此。浩哥笑着说,这段时间一直隔着口罩,“说不定到时候都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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