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头的悲欢里，有一条小城市的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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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兴衰与人的命运从未像过去几十年那样紧密绑定。许多城市居民的资产因享受了城市的发展红利而急剧膨胀，引发一阵阵狂欢和唏嘘。

 

当提到汕头时，免不了提到潮汕地区。

清代笔记小说《清稗类钞》说：“潮人善经商，窭空之子，只身出洋，皮枕毡衾以外无长物。受雇数年，稍稍谋独立之业。再越数年，几无一不作海外巨商矣。”

还记得2017年，马云在广州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浙商高峰论坛上说：“粤商更为低调、闷声发财，浙商很高调、自带网红色彩。”

他暗搓搓指的马化腾，就是汕头籍人，还有李嘉诚、黄光裕，加上一众东南亚国家的首富，潮汕籍商业强人何其之多。

这近距离感受潮汕商业文化的机会不能错过，很大程度上，一个近几十年兴衰变化的区域发展样本展现眼前。

凭借小巴有限的城市经验来说，汕头市澄海区是十分特别的。

它缺乏寻常城市一般常见的元素：商品楼、商业中心或者写字楼，抑或是成排成列的产业园区。这些元素在任何一个县城都可以轻松看见。在澄海，则相当薄弱。

取而代之的是，建得高高的居民楼，少则五六层，高的则有十来层。它们是一家人的居住之所，更是当地的“写字楼”或者“小型工厂”。

从外表来说，实在不够“美观”。一个双开的略显土豪阔气的大门，毫无装饰性的外立面，像是一个个长方体积木，粗暴地摆放在街头，像小孩子的玩具作品。

小巴去到了一个“小型工厂”。

一个在当地从事玩具尾货生意的广西籍女老板租了一栋三层共五百平米的居民楼，她把一二楼作为仓库，堆满了装着满满玩具的大纸箱，三楼则作为打包间和直播间。有三个工人在堆满玩具的屋子里来回走动，挑选玩具并打包准备发货。今年是她做尾货生意的第五个年头，在此之前她做了一个替玩具企业做零部件装配的小厂子。

我们此行去调研了三个头部玩具企业，一个是打造“流浪地球”“山东舰”等知名积木产品的森宝积木，一个是产品常见于海外专业赛事中的遥控赛车、飞机制造商，并以智能机器人扬名CCTV综艺节目的伟力智能，还有一个是当地最大的玩具展厅公司，这三个颇有实力的公司的大楼都是居民楼或者接近居民楼的建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动漫第一股”奥飞娱乐。

它就坐落在一个大型的自有园区里。大门口宽阔气派，有一排鎏金大字，严肃的门卫对出入人员进行谨慎的审核，园区内有大型写字楼、厂房等完备的建筑设施。一如珠三角、长三角大多数制造业企业。

一位老板跟我们透露：“拿地一般需要签对赌协议。”这让他颇为犹豫。说明当地企业拿地造园区并不容易。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缺乏资本改造，整体规划的地方，并且充满了野性生长的气息。

在这里，承载玩具生产制造、分拣包装功能的厂房主要零散分布在周边村落里，没有特别的区域性规划，自然也不够“现代化”。

这里自然没有寻常可见的连锁餐饮门店或者商业综合体。当地人不论穷富，在饮食方面，一律固执地选择本地人装修老旧的老店，并作为待客的场所，由此形成极强的壁垒。

当地人对新鲜食材十分痴迷，我们曾去一家牛肉火锅店，牛肉是现切的，而非冷冻品。一个企业老总告诉我们，须得是白天凌晨现杀的牛。这大概也是潮汕美食名扬天下的原因。但也可以窥见文化守旧之处。

还可以佐证的是周边大片有待开发的空地、陈旧的老城区、滞后的交通基础设施。

在位于澄海区华侨中学的老城区一带，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商品楼，但已经老旧得黑乎乎，让人忍不住想要做一番清洁。一旦问及当地人，他们的回答大概是：政府没钱进行老小区改造。

在这里，本地滴滴司机还念叨着“要致富、先修路”这样的久远口号，以此感叹当地基建严重滞后。

一个玩具批发商说，近两年由于准备“汕头亚青会”，澄海开始下力气修路、完善基建。但因为疫情最终取消，基建工程已经断断续续停下了。

去汕头知名的旅游岛南澳岛游玩，还需要交96元的过桥费，因需要通过唯一的大桥——南澳大桥，至今收费历史已有8年。

当然，也有人说“澄海是藏富于民的”。据了解，这里玩具产业相关企业有四万多家，绝大部分都是小微企业。年营业收入规模在数百万、上千万元的比比皆是。所以，这些现象大概也有“合理”之处。

学霸为何拿了差生的成绩单

当我们了解澄海区之于汕头市的地位，汕头市之于潮汕地区的地位，这可能算是潮汕地区比较“乐观”的经济发展状况。

长期以来，澄海区是汕头市经济的火车头，GDP占到全市的五分之一，位列区县前两名。近年稍有落后。比如，2021年、2022年在整个汕头市7个区县中排名第五。但澄海区与前四个区的差距并不明显，均在500亿元—600亿元左右，且2022年GDP增量排名第一。

一个澄海老板比较夸张地说：“以前澄海那些上市公司业绩比较好的话，（澄海经济）在汕头七个区县里排在第一位。现在一些上市公司业绩不好，影响很大。”

而潮汕地区的三个主要地级市汕头、揭阳、潮州，其2022年GDP分别是：3017亿元、2260亿元、1312亿元。均排在广东各城市的十名以外，分别为11、13、19位。

小巴新认识的一位现居广东的朋友，他对汕头的实地观察则是：

“‘汕头’龙湖区政府周围就是龙湖工业区，感觉与佛山的村级工业园差不多”“汕头市区立交桥很少”“汕头市区绿化一般，很多地方后期维护跟不上”“汕头市区的楼盘密度较大，基本上都是塔楼”……

总体来说，潮汕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是落后于整个广东地区的。

改革开放以来，潮汕地区是广东除广州外的第二大经济发达地区。“刚解放的时候，汕头还是不错的，跳舞厅啦什么都有，说是‘小香港’。”曾经的广东经济特区管理委员会主任，汕头人吴南生说。

吴南生还是经济特区的开拓者，曾助力推动汕头成为改革开放初期最早的四大经济特区之一。

上世纪80年代初，汕头发展特区经济的主要优势在于有一定对外贸易基础，以及华侨资源雄厚，于是吴南生产生了设立经济特区，引进外资发展经济的想法。

1980年，作为潮汕行政中心的汕头市GDP是10.79亿元，深圳、珠海等地4倍左右，前途一片光明。

历史仿佛给汕头开了一个玩笑：如今，珠海市是汕头市的1.3倍，厦门市是汕头市的近2.6倍，深圳市则是汕头市的10.7倍。

这样的发展结果，与人们预想的相去甚远。

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个版本的说法：

首先是严谨的政策分析版本，聚焦于1990年的潮汕地区行政区划改革，潮汕地区被一分为汕头市、潮州市、揭阳市三个地级市。这导致资源分散、恶性竞争，缺乏协同与合作，严重影响潮汕地区的整体发展。所以，这些年来潮汕三市合并一直是热门提议。

也有吸引眼球的版本，它沉潜于民间，更有民间影响力。这就是2000年发生在潮汕地区（主要在汕头、揭阳普宁等地）的“新中国第一税案”，涉及犯罪团伙约150个，虚开增值税金额达323亿元，骗税42亿元，最终有19人被处极刑。

在调查期间，汕头迎宾馆还发生大火，致5人死亡，其中两人为中纪委调查汕头走私案的专案组成员，虽然起火原因显示为“保温瓶过热故障”，但多年以来“人为纵火”的猜测仍然深入人心。这两大案件呈现的商业环境让多数人大跌眼镜，影响至今。

当小巴又把这个问题抛给今天在当地的创业者和普通人，有类似的回答。一个当地创业多年的小微创业者说：“汕头是一个想放又放不下，想管又管不了的城市。”

另外一个当地企业的非本地籍管理层说：“政府其实没什么规划，也没有什么作为，也没什么招商引资，然后民风比较彪悍、有点保守。”他接着说：“潮汕创业圈有些排外，外地创业能成功的，要待很多年才能融入当地的生活。”

还有一个通行于民间以及官方叙事中的关于“资源禀赋”的版本：珠海、深圳等珠三角城市靠近澳门、香港，厦门靠近台湾，外资和海外人才资源更加丰富，并如漩涡一般虹吸了像潮汕地区这样的周边地区的优质资源。

低线城市更应该依靠本土产业经济

这样的发展形势与潮汕地区优势的商业文化、历史地位、政策支持力度等因素是存在割裂的。

按照经济特区的前辈们的说法，当地经济发展核心在于利用好华侨资源。

汕头经济特区第一任管委会主任刘峰曾说：“汕头呢？最大的优势是——人数众多的华侨。”

被誉为“经济特区总设计师”的谷牧说过：“汕头应把海外潮人、侨乡优势放在重要的位置上。”

言外之意，是招商引资。但是，从当地人的感受来说，获得感薄弱。

以下是我们整理的2004—2021年的汕头市固定资产投资图表，可以发现从2011年—2022年，增长率从44.50%下滑到-25.3%。而无论是港澳台以及外商投资的口径，还是利用外资的口径，金额量在2008—2010年还算可观，但是到了2012年以后，金额只在1亿甚至不到的水平，可以算是固定资产投资中的九牛一毛，且历年波动十分明显，不具有稳定性。

据《汕头日报》2020年10月披露的一项数据显示：汕头累计引进外商投资企业5000多家，累计实际利用外资93.8亿美元，近九成为侨资。

相形之下，当地自然生长起来的民营产业经济可能是汕头更加亮眼的经济名片。

从改革开放初期，澄海人从承建来自中国香港、海外的塑料玩具产业起家，主要依赖自有资金，缓慢而艰辛地积累着原始资本，现在八十多万常住人口中有四分之一的人从事玩具产业链相关工作，年总产值已经超500亿元。

整个汕头市的内衣家居服产量约占全国45%，影响力更是不可小觑。其2020年纺织服装产业的总产值已超1000亿元。

此外，揭阳市有“亚洲玉都”之美称，从业人员达8万余人，占据国内中高档翡翠玉器市场的90%以上；潮州市有中国最大的陶瓷产区，年产值超过500亿元，出口量占全国近一半水平。

纵观全国三四线城市以及广大经济落后地区，能够起到长期留住本地人在本地就业，给予本地人带去发展希望的，无非这类从本地商业文化中坚强茁壮生长起来的地方优势产业经济。

山东曹县的汉服、棺材业，浙江濮院的羊毛衫产业，浙江乌镇的旅游业，均是如此。这些城市在招商引资方面的优势恐怕很难比拼得过一二线城市。

小巴还发现，汕头澄海区的产业协作分工程度非同一般。数万家玩具产业链企业集聚于此，形成了庞大且紧密的分工协作系统。一位当地企业管理层说：“汽车开十分钟的路就算远。”多位玩具协会负责人说：“不少企业在外地设立工厂，但都没有成功，最后又回来了。”

这里的商业土壤孕育发展了一种全国独有的商业模式：展厅模式。玩具展厅公司起到了一方面替中小工厂接待海内外来客，另一方面替中小工厂推广介绍产品的作用。一个展位的租金费用每月低于1000元，大大降低中小工厂的营销推广和商务对接的费用。而玩具展厅公司恪守着绝不从中获取商业信息牟利的商业准则。

一位玩具展厅负责人告诉我们原因：“潮汕人比较愿意接受资源共享的发展模式。”这是区别于许多地方的原因。除此之外，当地还有3000多个贸易公司也起到搭建客户与工厂之间桥梁的作用。

借助完善的产业链，草根出身、没有丰厚资源的普通创业者也容易获得较大的商业成功。上述提到的两个头部企业的创始人，森宝积木联合创始人张壮森被亲戚“忽悠”入行，拿着2万块钱创业。伟力智能的创始人蔡伟东17岁中学毕业成为模具厂学徒，摸爬滚打成就了一番事业。

所以，这里的创业热情一直十分高涨。“这边没有那种只想打工的人，打工最终的归属一定是自己创业。”这是公认的看法。

一位东北90后男生，正负责森宝的杭州电商业务，他还跟我们说：“这边（澄海）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没有杭州人那么远。”据说，这里谈生意一般是茶座上，而不是酒桌上，不需要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才打开话匣子。

活泼泼的潮汕产业经济，很大程度洗刷了潮汕地区的历史污点，消弭了因为政策、区位等不利因素产生的负面影响，更可能是潮汕地区的发展潜力，是发展本钱和对外吸引力所在。

城市兴衰的因素难以一一穷尽，潮汕地区的发展终究是令人唏嘘的，由此来看全国大多数城市，不尽如人意之处并不少见，此文也许可以聊以慰藉其他的在浩荡的城市化发展中境遇不佳的人们。

本篇作者 | 林波 | 当值编辑 | 李梦清

主编 | 何梦飞 | 图源 | 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