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楠:怪人爱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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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故事 (22)
怪人爱德华
(所有发表于本公众号的敏楠的文章均经作者授权)
接到通知, 老板要大家注意工作规范, 马上检查团要来视察工作了。
每次视察, 所有实验室都如临大敌, 不敢怠慢,认真检查所有药品是否标识清楚,是否过期,是否安全等等。但也有人根本不在乎, 医院也把他没办法, 这个人就是爱德华。
十多年前我和爱德华同一个系, 不同的老板。那一年, 我刚到新的实验室, 就是那个摩洛哥老板的实验室。实验室不大, 就我和Amy, 再加一个巴基斯坦学生Syed, 我们实验室正对门的是系里另一个实验室, 只有一个人在那里工作,这个人叫爱德华, 他最显著的特征是一头的狮子卷发,凌乱不堪, 感觉如果不走动, 不呼吸, 鸟儿早在上面做窝孵小鸟了。
他不光是头发凌乱, 哪里都不整齐, 衣服上饭渍,硬结到处可见, 裤腿长短不一更是惹人注目。
除此之外,爱德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走路时像公鸡炸着脱了毛的翅膀一样炸着双手倒向后背,一边走一边不规律的上下抓挠,好几次看他走着走着就差点撞到门上或墙上,然后停下来,调整方向, 继续抓挠继续前行。
爱德华不和人说话聊天, 也没有人主动找他聊天。他行为怪异, 走过身边时总是散发着一股味, 好像从来没有洗过澡一样。再加上楼里都是中央空调,窗户紧闭, 那恶臭味道久久挥之不去。
他不止有体味, 还把整个楼都变得各种味道, 他拿做实验用的微波炉烤bacon, 煮方便面, 做酱油米饭, 每天早晨我只要闻到味道就知道爱德华上班了。
爱德华和我说话也只有一句话: 我要用你的房间做实验。我问过老板, 老板说就让他用吧。我说他为什么不能在他自己的实验室工作? 老板说就那么脏的地方,指着他做PCR, RNA这些最干净的实验? 我被逗笑了, 从此不再过问。
隔壁实验室有一个年龄很大的印度老太,她很喜欢我, 经常过来聊天, 有一天印度老太拉着我说让我看一个东西。我好奇的跟着老太来到系里悬挂科室成员照片的大墙跟前,老太说: 找一下哪个是爱德华。
我从上到下, 从左到右, 就差拿着放大镜10倍,20倍的抠下来看了,硬是找不出来。老太指着一个长相英俊,高鼻梁深眼窝,西装领带,梳着整齐头发的头像说: 他就是爱德华。
我当时差点惊掉下巴, 这墙上的爱德华太英俊,像电影明星Robert Redford, 现实生活里的爱德华太邋遢,知道的是科学家, 不知道的以为乞丐乱入实验重地。
印度老太告诉我爱德华是医院花重金从北卡大学一个获得过诺贝尔奖的实验室挖来的,本指着他做出与重金相匹配的重大贡献来着,哪知道后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问有什么故事吗? 老太说没有听说什么故事, 就是太孤独, 好像养了8只猫, 整日与猫同吃喝, 共睡眠, 听说被猫感染过什么病, 很长时间不能工作,别的就不知道了。
好奇心害死人, 我问过好几个在这个系里工作很长时间的人, 他们都说爱德华以前真的工作很努力, 他尽管自己没有拿过fund, 但帮着大老板拿过很多次fund, 真的是一个人才。
爱德华的蜕变始于十几年前, 各种说法不一, 但好像都和生了一场大病有关。
依着我凡夫俗子的想法, 一个人如果有大的蜕变一定和情爱有关, 但是他们说从来没有见过和听说过爱德华有女朋友。
怪癖的爱德华就这样谜一般变成了乞丐般的人。
后来有人陆续给我讲过有关爱德华的一些故事,都不记得了, 唯有一件事依稀记得。说是有一次爱德华要去参加某个party, 要求正装, 爱德华有西服, 但没有黑袜子, 他就拿实验室的某个化学药品,连同白袜子一起放进实验用的烧杯里染成黑色,还用磁棒搅拌着。
这场面太滑稽, 让我不由得每次想起都要笑出声来。美国袜子太便宜, TJ maxx 经常能买到质优价廉的袜子, 至于要如此自力更生在实验室自制袜子?除了经常来我们实验室做世界上最干净的实验,我和爱德华再无交集。过了一些时日, 系上通知马上要inspection, 视察团就要来视察工作了。
看着走着路双手在背上划着抓挠的爱德华,我拦住了他,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帮你清理你的实验室。
爱德华低着头,想了一下说好。
我立即跑回实验室, 配了低浓度的bleach, 来到爱德华的实验室一通喷, 将所有的乱七八糟, 几十年没有清理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桌面和地面不知道清理多少遍才清理出样子。
系领导看到后带着系里所有成员参观爱德华的实验室,并感谢我的付出,我说实际上我有私心,他的实验室干净了就不用再到我实验室来了。
干净的实验室搞得爱德华极不自在, 很多天可以感觉到爱德华不舒服,他在实验室打转转,手足无措。终于 他开始在自己的实验室做实验, 但他要用我的pipet,我给了他三个不同的pipet,他有一阵子真的不再来我们实验室了。
大概持续了不到两个月, 爱德华的实验室依旧炊烟袅袅, 他吃喝都在实验室, 系里人也根本不管他。想得来爱德华提出的RNA, DNA必定带有bacon的熏烟, 方便面的防腐剂和酱油饭的齁咸味道。
说不管也不尽然, 大老板突然想到了他, 因为系里财政紧张, 大老板决定把爱德华从full time 变成part time, 没成想所有的系里的头头脑脑们都找大老板求情, 说改成part time就要了爱德华的命, 他就没有钱看病了。
果然, 一个月后, 爱德华就快死不活了, 大老板无奈又把他变回了full time.
大老板那时已经年愈80, 随时准备回家安度晚年, 我就想如果大老板退休了, 谁会再理会爱德华。
也是爱德华命大福大, 就在爱德华处在大老板随时可能解雇他的时候, 他的70多岁的老父亲突然离开了人间, 在硅谷一带留下了一间几个米的house, 爱德华是唯一的孩子, 自然而然是遗产继承人。
那一段时间感觉爱德华喜大于悲, 他每日脚步匆匆忙于请律师帮助过继房子,连抓挠后背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爱德华的薪水不低, 但他没有钱请律师, 他竟然没有钱打长途, 医院发给他的手机好像不允许打长途, 他每天早早来到实验室, 用实验室的电话和律师商讨事情。
我应该是系里唯一一个愿意和爱德华说话的人了,爱德华毕竟是科学家, 对有些事情要求还是很严格的, 他会经常纠正我的介词at, in, on用的不对, 我也根本不在乎对与错, 他能听明白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我隔两天会问一下遗产继承情况, 好像他曾告诉我, 他打听过, 遗产如果超过一百万就不用缴遗产税, 所以他不必缴遗产税。这一发现无疑让他兴奋不已, 能听到爱德华打电话的声音亢奋了许多。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知道记忆中爱德华说得对错, 反正他每日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说那律师费怎么办, 他说已经谈好, 一旦办完所有事情, 律师从遗产中扣除他所应得的。
记忆在爱德华给律师打电话中终止, 因为摩洛哥老板断了基金, 我从此离开这家医院, 去了别的医院。
爱德华如果还健在的话, 这会儿一定在烤bacon, 煮方便面, 或者做酱油饭, 不过肯定不在实验室, 而是在父亲留给他的小而杂乱的但很贵的硅谷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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