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总觉得说“端午快乐”有点别扭?
也许,我们的文明还不太习惯为私人的快乐而过节。
早上接到一位读者朋友的短信:“小西,今天是端午节,想祝你端午快乐,觉得怪怪的,端午安康吧,又觉得这几年被大家都用滥了,反正就这个意思,表达一下祝愿好了。”
我看了这消息以后不禁莞尔。细想想感觉还真是,最近这几年,提倡过民族节日,可是节日里怎么祝福,却让大家都犯了难。
一个挺很奇怪的现象,老外说“Happy new year”“Merry/Happy Christmas”“Happy Mother's Day”等等时,让人觉得没啥违和感。
可是当我们如法炮制,说些“端午快乐”“重阳快乐”“中秋快乐”,以至“清明快乐”时,却总感觉怪怪的。
为啥会这样呢?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文化,还不太习惯为自己“快乐”而过节,将之视为一种不那么上台面的理由。
是的,我们的祖先也过节,但很多传统节日的意义,跟现代节日是有本质差别的。因为古人过节的目的不是为了“快乐”。
若从民俗学上讲,古代中国的节日其实很多,从农历一月一、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直到九月九,基本都可以算是“节”。
但在这些节日当中,单纯给民间“赶大集”的节日就占去了一多半。古代中国老百姓过这些节的主要任务,就大清早起来赶到集市去互通有无,拿自家的两斤米去换人家的一只鸡、几袋盐。
古代老百姓为什么需要这种节日呢?这是因为我们历史上大多数帝制王朝都防百姓聚集如防贼,皇上整天担心老百姓聚多了就会作乱。要求帝国大部分地区的老百姓只在特定的节日、特定的地点才聚集起来以特定的方式互通有无,这是王朝用以限制民间流动性的最常用手段。
所以在古代,“节”总是与“集”一起出现的。有节必有集,甚至到后来唯节方可集。
想象一下那种节过起来的感觉,应该跟如今被封控的一些小区在特定时间放一批居民出来上街买菜时大差不不差——大家都急匆匆的,因为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过了这个节没这个集,你在这种日子大街上拉一个人跟他说“祝你xx节快乐”。人家多半会回你一句“快乐?快乐个屁,再跟你废话,大集可就散了。”
所以直到今天,你感觉很多中国人过节还像赶集,紧迫感有余,欢快感不足,这个感觉是对的,它源自一种过于漫长的皇权时代的过度管束。
而剩下的那几个节,也都是高度特定的功能的,比如正月初一、八月十五、九九重阳,等都强调“阖家团圆”,清明节则必须祭祖。因为在农耕时代,血缘亲族是基本的生产单位,亲族关系搞不好,你可能麦子都收不上来,甚至在村里无法立足。所以这些日子,是过给家庭、亲戚、祖宗的“人情节”,人们走亲拜友祭祖都累个人仰马翻,根本没有给自己“快乐”的时间。
古代中国人过节,视野中是没有个体的。
个体的“快乐”在我们古代节日中,从来是很次要的目的。毋宁说,可能在古代的大多数年月里,私人的快乐从来就是一种奢侈品。在低技术与皇权的双重桎梏下,大部分人都必须匆忙、劳累而极度受限的活了一辈子。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所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所谓“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想挑出一天来,给自己的“快乐”过节,对那时的人来说,是一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而与很多人说“快乐”这个词没有文化涵养不同,“快乐”其实是个很古老的词汇 ,只是我们以前不咋常用而已。
“吴儿踏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一提起快乐,我总是想到王安石的这两句诗,在比较出名的古代诗词中,这是“快乐”第一次被连用。
而且巧了,说的还真是初夏时节老百姓的生活状态。
但问题是,这首诗的名字叫《元丰行》,元丰是宋神宗的年号,写这首诗的元丰年间,王安石刚刚因为力推他那拉胯的变法被“旧党”攻击为盘剥百姓而黯然下野。所以他借吴家儿女之口说“但道快乐无所苦。”的动机没有看起来那么单纯。反而透出一股“群众喜迎物价上涨”的新闻联播感——借老百姓之口夸他的新法很好,这才是此诗的主旨。
而在这个主旨之外,王安石真的关心过老百姓是否快乐么?或者说,他真的认为他宣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变法没有盘剥民力么?
我很怀疑这件事。我觉得在王安石那里,老百姓的“快乐”只是他随意解释的一个说辞而已。要不然他的政敌司马光受命入朝、要尽废其法时,洛阳民众也不会夹道欢呼“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了。
而想想也挺可悲的,在那个年头,老百姓终究只是“被快乐”的存在。无论王相公还是司马相公,民众对朝廷选用什么政策,以及将给自己带来什么命运,都无法主动选择,只能静待“天恩”的安排。
所以宋朝的盛世繁荣、王安石在《元丰行》里的快乐咏叹,终究只能如盛夏一般日中则仄,沦为昙花一现。
让平民百姓真正理直气壮的主动追求自己的快乐,并为这份“快乐”而过节,这是近代以来,人类观念“走出中世纪”后才变得名正言顺的。
而把那些古代给神明给祖先过的“节日”,改造成给现代人自己过的“节日”,也是同期才发生的事情。我们今天看到西方人把圣诞节、万圣节、复活节这些传统宗教节日都过的那么热闹、自由,应当记得这些节日都经历过漫长而艰辛的近代化改造。你若穿越回中世纪,搞个什么圣诞树,万圣节扮鬼之类的,没准会被当成异教徒烧死,因为那会儿的西方人觉得这些节日都是为神明准备的,哪容得你如此造次,随意解释?
由此想到我昨天发的旧稿《端午节,为啥纪念的是屈原而不是他》,留言中竟有人说我“冒犯”屈原……看来,我们的节日想要现代化,恐怕也要经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至少眼下,很多人似乎依然觉得,必须纪念点啥,有个什么高大上、不容侵犯、不容辩驳的意义,这个节才值得过。
而为私人的快乐而过节,说句“祝你xx节快乐”,其实是一种很现代、很值得提倡的理念——人是万物的尺度,现代人就该为自己的生活而过节并快乐,而不是为祖先、神明、皇帝、王安石或者屈原们而过节并快乐。
这是我们的文明一路走来,获得的最重要的常识。也是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最大的区别所在。
随笔一篇,就写这么多吧。
端午节,祝你端午快乐。
其实祝词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祝福的对象是你这个个体。这一天,只愿你我都能享有古人难得的那份安宁、自在、休息与个体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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