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家庭伦理小说 《嫁接》 第十章 不期而遇(3)&(4)
夏禾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会在这里遇上蔚然,而且是在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场合下。
蔚然只顾着低头往他们面前摆着饭菜,并没有注意到夏禾的存在,而他坐在那里,就那样心情复杂地、默默地注视着她。眼前这个低眉顺眼、正在伺候别人的人,是他的女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留意她了,此时此刻,他心里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的头上又添了不少白发,而且因为没有好好保养,那头发是干涩而没有光泽的,她的头顶处已经有了脱发的迹象,短短的、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显得人很疲怠、没有精神,她的双手是粗燥的,干巴巴地布满了褶皱,她的手指甲是没有光泽的,指甲缝里还留有一点红乎乎的东西,好象是番茄酱,她抬起眼来的时候,额上的抬头纹已隐隐若现,何况还有几粒米饭渣沾在额角处,那大概是她擦汗时不小心蹭在上面的吧。
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韶华将逝的女人,让夏禾感到了深切的自卑,他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在他生命里曾经光彩绚烂的女人正在从他的心灵深处渐渐地褪色、退却。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惶恐,那感觉,不是少时黑夜里对鬼怪幽灵的害怕,也不是面对挫折、失败时对前途的担忧,而是,面临深渊畏足不前时的犹疑,那既是对身后走过的、平坦却平淡的道路的厌弃,也是对脚下这不可测的深渊的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知该怎样跟蔚然打招呼,也不知是否该跟她打招呼,他既怕蔚然说出什么让他感到难堪的话来,又怕絮儿会因瞧不起蔚然进而也瞧不起他。他明白,跟絮儿相比,蔚然真的是又老、又土、没有气质,还有,她腰间那条因为要端脏盘子而系着的脏兮兮的围裙,在散发着变质食油的哈喇味儿,这让她看上去更象是个蓬头垢面、下地干庄稼活的农妇,这,这这,如果相认,会让他脸上如何有光?
可是,正在他迟疑之际,蔚然却并没有跟他打招呼,她只是问了一下,他们是否还需要别的东西,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转身离去了。
夏禾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不知何故,他忽然对蔚然心存感激了:她从来都是个在外人面前给足我面子的人,她一定是意识到了,她那个埋汰样子会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
他用一副干净的刀、叉,很优雅地切下一大块鱼肉来,然后夹起放在柳絮儿的盘子里,说:“絮儿,你来尝尝,看样子味道不错”,他说话、做事的样子显得轻松自如,心里却七上八下地在嘀咕:她,应该不会再过来了吧?
柳絮儿也从自己的盘子里拨出一半儿的菜到夏禾的盘子里:“噢,我最喜欢这个菜啦,你也尝尝,里面的海参在美国可是不常见的哦。”
蔚然在见到夏禾的那一瞬间,她自己先是呆愣了一下,刚要下意识地跟他讲话,却不可避免地瞥见了他对面坐着的那个美女,她的脑子里立刻闪了一下刚才无意间听到的那位女士的话,她心里明白了:看来他们是同事在探讨业务呢。
望着这位打扮得体、画着淡淡的妆的女孩,她的内心也不平静:虽然从未见过禾的这位同事,但在他眼里,她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了。
可是,为什么禾从未跟我提起过这个人哪?
这个女孩的头发盘在脑后,黑亮亮地闪着光,她的眼睛为何生得如此完美?宛如皓月下的一泓泉水,波光里荡漾着的是遥远的思绪,她的微笑又怎么可以这么迷人?一声“谢谢”里沉淀了她多年的修养与教养。
蔚然怅然地感到了深切的自卑,在封闭的家里呆得太久了,她已经与时代、跟社会在渐渐地脱节了,她决定不捅破这层纸:与我只有这么一个照面的交往,她不会记得我的,万一以后有机会碰面的话,我一定不会让禾感到没面子的。
蔚然人虽然知趣地离开了那两个人,可心却挂在了那个角落,时间好象过得很慢,那个宴会散后很久,夏禾跟柳絮儿才离开。
蔚然站在窗前往外看,见夏禾跟柳絮儿说笑着走去他那辆深蓝色的丰田车,此时,一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映入眼帘:他走去副驾驶的位置,为她优雅地拉开车门,在她弯腰钻进车门的时候,他用手挡了一下门框,怕她磕了脑门儿。
“哟,看啥西洋景呢?眼儿都绿了”,晓涵解决了“后顾之忧”后,来到蔚然的身边,轻松地跟她开起玩笑来,她顺着蔚然的视线望过去,见夏禾正在轻轻地关副驾驶座的车门,她会意地笑着说:“甭羡慕了!这样的男人,看上去倒是挺有礼貌的,其实呢,哼,肯为女人开门的男人,不是车是新的就是女人是新的。”
“看样子,两样都是新的呢”,蔚然幽幽地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哈,绝对不可能!”晓涵坚决否认:“那女的是我的室友,很正派的一个人,那个男的是她的二老板,他俩约这儿来是我室友打赌输了请客。”
噢,是这样子啊。
蔚然稍稍安了一下心,将目光收回,结婚十年了,她从未想到过自己的丈夫会不会有外遇这个问题,也从未为此担心过,在她的潜意识里,那是人家家里可能、正在或已经发生的事,可是,刚才意外撞见夏禾跟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女子在一起,她怎可能无动于衷呢?她在自卑的同时也羡慕起那个女子的出色来,她有点嫉妒,也有点慌乱,她的这个世界仿佛正处在分崩离析的前夜。
“蔚然,这个给你”,晓涵从口袋里掏出十美元来递给蔚然:“拿着吧,刚才那男的留下了二十块钱小费,咱俩平分。”
蔚然推托着:“我就帮你端了一趟菜,不至于,你都留着吧。”
晓涵抓起蔚然的手来,硬把那张票子塞她手里:“拿着,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了。”
蔚然只好将那纸票收好,问道:“怎么给这么多小费啊?我在‘北京园’打工,一般每个客人只留一块、两块钱。”
“跟女人一起出来的男人最大方”,晓涵道:“这家馆子比较高级,那俩一顿吃了70几块,给个二十块也不算太离谱”,说完,她耸了耸肩、抖了抖暴露的胸,又做了个鬼脸,自夸道:“我这魅力,在这家馆子里从来都是拿小费的冠军,无论老美还是老中,只要是个站着撒尿的,没个不吃我这套的。”
说完,晓涵转身就走了,留下蔚然一个人,呆立在那里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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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禾因为中午的事情而感到心虚,心里觉着愧对蔚然,他便早早地下班回家了。蔚然心里堵得慌,便不爱搭理他,在他进门时,她竟装作没看见,躲在厨房里忙着切菜、做饭,因已经习惯了回家时被妻儿呼拥,这冷遇让他多少感到了一点失落,手里拎着的皮包竟然想不起该搁在哪里,就顺手放在了靠门口的地上。
到了开饭的时候,夏禾一屁股实落落地坐了在了椅子上,他象往常一样,在等着蔚然把饭碗端到面前,没想到,蔚然根本就没有要帮他盛饭的意思,她只顾着往杰森碗里夹菜去了。
看来今儿她是成心要找茬了。夏禾心里这么想着,可又不愿开口支派她,只好抬起千钧重的屁股,自己去厨房盛来一碗大米绿豆稀饭。
他端着碗重新坐下,眼光扫过桌子,见蔚然做的又是红烧肉跟番茄炒蛋,便皱了皱眉头,他抓起一个大馒头来,满满地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不是跟你说过,以后要少吃炒鸡蛋的吗?我看全世界也就你拿着鸡蛋当个宝了,蛋黄里面的胆固醇含量那么高,吃多了容易动脉硬化的,你看看,这盘子里的鸡蛋比番茄多那么多,你光图鸡蛋便宜去了,也不考虑考虑营养价值。”
“怕死你就少吃我做的饭!你不是有钱吗?天天下馆子去好了,我还懒得伺候呢”,蔚然火刺刺地堵了他一句,又道:“蛋黄里还有卵磷脂呢你怎么不说?杰森正长脑子的时候,多吃鸡蛋聪明,呃——,松鼠鳜鱼的营养价值倒是蛮高的,咱吃得起吗?”
夏禾被蔚然这话噎得够呛,刚想发火,抬眼瞧见蔚然的脸色阴沉沉地难看,便把刚提到嗓子眼儿的话头给咽下去了,心想:看你那副牛肚子脸,我还是让着你点儿吧。
“妈妈,松鼠鱼是什么鱼?是长得像松鼠的鱼吗?是不是很好吃啊?”杰森好奇地插了一嘴问道。
蔚然头也没抬地说:“你问爸爸去,妈妈只见过松鼠鱼长成啥样,没吃过。”
杰森一脸的天真,问道:“爸爸,松鼠鱼好吃吗?”
夏禾吃着,应付道:“喔,还行,没有妈妈做的红烧鱼好吃。”
晚饭后,蔚然盯着杰森做完作业,伺候他洗漱完上床睡着后,看看天还不算太晚,便拿个抹布收拾起家来。这些日子忙着打工,家里比往常要脏乱一些,偏偏她是个喜欢整洁的人,这个乱糟糟的家,让她感觉跟个猪窝似的,连气味都好象不对头,更何况,一看到那个懒洋洋躺在沙发里看报纸的人,她心里就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无名火,跟夏禾结婚这十年来,磕磕绊绊的日子总是有的,每回与他拌嘴后,她总是闷头干活,不过,与其说是她在干活,倒不如说那是她发泄怒火、转移情绪的一种方式。
沙发前面摆放着的一个长条小茶几上,丢着夏禾剥的一小堆花生壳,蔚然见了,迟疑了一下,还是过去将那堆花生壳收拾到了簸箕里。
夏禾见蔚然走近,便扔掉手里的报纸,过去一把把她拉沙发上坐下,说:“蔚然,别干了,过来陪你老公说会儿话。”
蔚然白了他一眼,心里有气,便冷笑着讥嘲他道:“呵,我还以为你得了失忆症,不认识你老婆了呢。”
“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今中午要出去吃了吗?”夏禾用手心摩挲着蔚然的手背,申辩道:“这顿饭是柳絮儿欠我的,她早就说好要请我,我这不觉得,一直拖着不去怪对不住人家的嘛,那样也显得我太不近人情了,你说是吧?再说了,我又没背着你干啥坏事儿,不就跟个女士出去吃顿午饭么,又是大白天,你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呢?”
噢,那个女的叫柳絮儿,名字还怪好听的呢。
蔚然将手从夏禾的手底下抽回来,心里依然酸溜溜地,她问:“既没干坏事儿,那,那你干吗见了我装不认识呢?我是给你丢人了,还是在人前现眼了?”她满腹委屈地说着,一想起夏禾中午见了她后那副惊讶的神态来,她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夏禾赶紧摘巴自己:“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冷不丁地见了你,正发愣,还以为走眼看错了人呢,我刚想叫住你,可你却转身就走了,我那会儿想,反正你还要过来的,就打算等你来了,再给你们介绍介绍的。再说了,柳絮儿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她只是我那实验室刚招来的一个实验员,你跟她认不认识真地无大所谓。”
蔚然用手抹了一下不争气的眼泪,质问他道:“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啊?那个女人比我年轻、漂亮,你跟她在一起,安的什么心?”夏禾那副惊异中夹杂着鄙夷的眼神,在她眼前依然清晰地晃来晃去的,无论怎样努力,她也无法隐去那个影像,仿佛它是已经刻蚀在了她的眼底上一般。
“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被蔚然说中心事,夏禾到底有些心虚,但嘴上只能硬着:“你也看见了,我要是跟她有一腿的话,你还能看不出来吗?我们只是工作关系,我总不能除了去实验室,连出去吃个午饭的自由都没有吧”,说完,他又强调了一句:“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好不好,人家柳絮儿正跟王志强谈恋爱呢。”
听夏禾这么一解释,蔚然心里有点释然:噢,倒也是,我明明听见他们在讨论工作的,看来他也没瞒着我什么事儿,只是,他的那个眼神儿,唉,也许他真的是很吃惊,只是吃惊而已,难道,是我在嫉妒人家年轻漂亮不成?
心里这么想着,她说话的口气便软了许多:“那,你也没必要那么充大头,给20块小费啊,都快30%了。”
夏禾见蔚然心疼起钱来了,就知道她不会再追问那事儿了,他在心里偷着乐,便搂着她的腰说:“你可真是个小气鬼哦,我钱兜里总共就三张绿票子,最小的20块,人家请我吃饭,我总不至于太抠搜吧,再说了,我又不是天天这样,男人在家里窝囊不要紧,外面总得有点面子吧,还有,那个waitress是柳絮儿的朋友,三、两块钱的事儿,我总不能让那俩女的因为我小气而背后老挤兑我吧。”
“可是,我在‘北京园’辛苦半天才挣几块小费,你倒大方,出手就是二十块”,蔚然用胳膊肘子轻轻捣了他一下,说:“幸亏我帮人家端了一下盘子,咱少损失10块”,怕他不明白,又道:“噢,是那个waitress分了我10块小费。”
论耍心眼儿,蔚然从不是他的对手。夏禾心里得意,便底气十足地道:“我说,你以后别那么见风就是雨行不行?你这人上来一阵儿真不可理喻,都往40奔的人了,还成天这么神神叨叨的,真是的。”
蔚然被夏禾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道歉:“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她抹了把眼泪儿,破涕为笑:“讨厌,我还以为你是嫌弃我老了呢。”
“哟,你以为你是神仙,能长生不老啊”,夏禾这说的倒是句实话,尽管他是在调侃她,可却让她听着感觉不自在。
蔚然捶了他一把,嗔道:“讨厌,你就不能说句假话骗骗人家么?”她难得听到丈夫夸自己什么,虽然已经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有时甚至是尖酸刻薄,但她还是满心希望得到他的赞美,哪怕只是善意的谎言也好。
夏禾见蔚然不再介意中午的事了,心中立刻胆壮气粗了,他反咬一口,问道:“噢,我还没问你呢,你去‘四季春’打工怎么也不跟我讲?你不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吧?”
“我能有啥事儿瞒着你!亚娟在那儿打第二份工,她今儿临时有事儿走不开,让我替个中班儿,我觉得就一中午的事儿,怕你爱面子,阻着我不让去,我那边跟亚娟没法交待,所以就没跟你说”,蔚然觉着让夏禾左右为难了,心有歉意,便拉着他的手说:“我没想到你会去那儿呀,早知如此,挣多钱我也不干,幸亏今中午我反应快,装不认识你,要不,你在同事面前该多没面子哦。”
蔚然这话说得夏禾心里不是滋味:她,竟然感到了愧疚!此时,他的心底深处闪现了一下感动,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了他甘做任何事情,只是,她浓浓的爱,在他已经习以为常了,或者说,他已经迟钝到麻木了。
当他的手被蔚然那粗糙、干巴的手摩挲着,他的心里不是那样一种暖暖的感觉,却是麻麻的,象被电流击过一样,这让他立刻就忘记了刚刚才在他心里曾经涌起过的那一丝感动:“行了行了,以后有这样的事预先告诉我,省得碰巧遇上了大家都尴尬”,他把她的手拿开,说:“你先睡去吧,我还有篇paper要看。”
蔚然温柔地说了声:“那,我等你哦”,她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道:“禾,过几天把柳絮儿叫家里来吃顿饭吧,既是你的同事,咱不好怠慢人家。”
“那倒没必要,她只是我手下一个干活的,我哪儿能倒过来巴结她呢,那样显得我太掉价了吧”,他轻描淡写地推脱着,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这个窝囊、简陋的居室,这个老气横秋的女人,不能让絮儿来,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