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家庭伦理小说 《嫁接》 第七章 非法打工(3)&(4)
夏禾开着新车去了学校。因是周末,街道没有了平时的繁忙,马路似乎变得宽敞了许多,天已经有些凉意了,他还是将车顶的天窗打开来,清爽的风从上面灌进来,立刻充盈了整个车子,这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惬意,刚才在家跟蔚然的一番不痛快,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得很高,听不懂的歌曲在轰轰地震响着,整个车子仿佛也随着音乐的节奏在振颤着,他心里美美地想着:到底一分钱、一分货,钱哪儿有白花的哦,这音质就是那个福特烂车没法儿比的。
感觉好象才一会儿工夫,车子“嗖”地一下就开到了学校,夏禾一跨进实验室的门儿,很惊喜地发现,柳絮儿竟然也在。
“哟,掌柜的亲自上工来了,有失远迎,失礼失礼,”柳絮儿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字,一边抽空跟夏禾开玩笑。
“什么掌柜的,最多也就一包工头”,夏禾自嘲,他将包往桌上一搁,走过去,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小柳,今儿还来干活啊,这么好的天儿,没跟朋友出去玩?”
“没哪”,柳絮儿应着:“D组的小鼠这几天不太活跃,有点儿厌食,我不放心,顺脚过来看看,另外,志强下周要去迈阿密开会,他赶着做展板,我答应他,过来帮帮忙,上回赖着他订试剂,总觉着欠他个人情,心里不过意,呃,我今早给他做了点儿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夏禾“噢”了一下,问:“正巧午饭没吃足,啥好吃的?”
柳絮儿指着另一个桌子上的一个用塑料薄膜覆盖着的盘子跟夏禾说:“那儿呐,你自个儿取吧。”
夏禾顺眼望去,见那盘子里面是一些他叫不出名的西式点心。他过去,小心揭开盖着盘子的薄膜,拿出一个来,那点心的样子很小巧、诱人,是一个用面做的小小的碗壳,里面盛着些被蜜一样的东西裹着的核桃仁,他咬了一口,那点心的壳到了嘴里立刻变得松松软软的,既香甜又不腻,还带有一点桂香的味道,而那里面的核桃仁烤得也是恰到好处,被牙齿“咯吱”咬碎后,立刻散出一股亲切的油香,很是脆爽。
夏禾闭着嘴,使劲地咂着那点心,一口咽下,感觉哈出的气都是香的。他在手里把玩着那残缺了一块的点心,问道:“真好吃,你自己做的吗?这玩意儿叫什么?”。
“是pecan tart”,柳絮儿抬头望着夏禾,一脸得意地抿着嘴问:“好吃吧?!这是我刚刚跟我的室友学来的,不难做的,就是要费点工夫,不过,我发现老美的点心太甜腻,我就把糖跟油的量减半,比较适合咱中国人的口味,是吧?”
夏禾咀嚼着那香酥的点心,脑子里过了一下蔚然做的油炸麻花,硬邦邦地硌牙,也就是个甜得发咸的味儿,她从来不会做西点,也不愿意学新东西。望着手里这半拉的点心,他心里不免醋溜溜地嫉妒起志强的福气来:600块的公款就贿赂得美人为他下厨,这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哇。
夏禾咽下了嘴里的点心,他把胳膊肘子压在柳絮儿面前的显示屏上,面对着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小柳,你年轻,又刚来,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有些事情还是多长个心眼儿的好,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看着挺和善的,背后都能捅你一刀子。”
柳絮儿见他意有所指,便问道:“你是说,志强?”
夏禾支吾着回答:“唔,我不是特指某个人,这社会就这样,实诚人总被人算计”,说完,他又加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你刚来,有些事情我也不愿意多跟你说,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柳絮儿听得一头雾水,见夏禾不愿意多说,又不好追着他打听,便说:“老夏,谢谢你,我其实也不太年轻了,我经历过的事情、打过交道的人也不能算少了,我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我为人处事知道分寸,谢谢你的提醒”,说完,她将文件存好档,关掉了计算机后,又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跟夏禾说:“我这就过去,志强在那儿等我干活呢。”
柳絮儿正要离开,志强过来了,他人在门口,还没见着她就抻着个脑袋开始喊:“絮儿,赶紧过来帮我画画那几个分子式,还有一个三维的示意图,我搞不定”,说完,扭头就又走了。
“哎——,这就来。”柳絮儿应了一声飘然而去,留下夏禾一个人在那里回味那点心的馨香,而他的心随着柳絮儿的离去却一下子就空了,他感觉不知道要干点什么才好,也想不起他今儿来实验室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世界仿佛也是空空的了,只剩下了时钟里在“嘀嗒”前进着的时间,而时间的进程却是如此地徐缓,让人感到难熬、难耐。
他坐下来,打开计算机,本想把要写的proposal赶紧写个大纲,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呆呆地盯着屏幕发愣,他又顺手拿起一篇paper,第一段读了三次才读完,便再也读不下去了。
“絮儿”,我听得清清楚楚地,那小子喊她絮儿。
夏禾的心里,象是刚才那甜点是蘸着老陈醋吃下去的,不是个滋味,他“唉”地出了一口气,感叹岁月无情,自己早生了十年,已无法从头来过青春时光;感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如同于灯火阑珊处,欣赏对岸的火树银花,那是一份让人眼花缭乱却无法置身其中的无奈,当年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 的青葱小子,“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可是,一想起蔚然刚才那个辄劣样儿,他不愿回家,回去还要面对她的絮叨,从前那个让他心旌摇动、小鸟依人般的花季姑娘,如今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平庸无聊的、俗不可耐的妇人,她胸无大志,眼里只有柴米油盐。夏禾感到,很多事情已经难以跟她沟通,为一点点小事也要争执不休,他们之间越来越少了那种让他沉醉的、心有灵犀般的默契。
烈日正缓缓西沉,火烧云映照着天空,天下万物仿佛皆被染上了一层艳红。
夏禾伫立在窗前,从五层楼的高处俯瞰着,这个世界是祥和而有秩序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仿佛是人这一生动态的速描。再怎么成功的人,也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个小小的过客,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而岁月的河流不会因哪个人的存在而加速流淌,同样,它也不会因某个人的离去而停滞不前,只是,每个人涉足这条河的经历会有所不同而已。然而,正是因了这不同的个体经历,这个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才是协调的,然而与此同时,这个社会对每个个体而言也是不公平的。
夏禾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着四周,经过楼前的停车场时,他的眼前豁然一亮,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收入他的眼底,让他看不到了其它物体的存在:是絮儿!絮儿正走去她的车子。他对那个身影好象已经很熟悉了,仿佛是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伊人的倩影。
他的目光送着那个倩影进了车,又随着车子走远了,直到再也望不到那车。
他把迷离的目光收回,正想回到计算机前浏览一下新闻,电话铃恰在这时突然响了起来,他这才想起来,到了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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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蔚然第一次去一家名叫“北京园”的中餐馆打工,徐亚娟因为要给老板娘引荐新人,那天不轮她当班儿,她也去了。
出门前,蔚然特意挑了一件桃红色的短袖细绒羊毛衫穿上,腿上一条黑色的低腰西裤依然那么合身,只是,浅棕色的高跟鞋与裤子的颜色不太协调,可她也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鞋子了,便自我安慰道:不会有人注意鞋子的。可是,那双鞋子她已很久没机会穿了,穿时有点费劲,她用手撑着鞋子,左右扭动着脚,好不容易才将脚全部塞进了鞋里,随后,她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感觉后跟处有点儿磨脚,而且,两脚好象也比以前肥了一些,她平时穿惯了线袜,突然换双丝袜穿,感觉脚底板凉飕飕地,而且大脚骨因没有厚厚的棉袜衬着,被磨得有点儿疼,她心道:怪不得人家都讲,生了孩子脚能大一号呢,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蔚然已经很久没穿鲜艳一点的衣服了,日复一日操持家务的日子,让她已经不习惯了正式的穿着,好象扮靓是年轻人跟上班族的专利,况且,板板正正的装束让她感到拘束、不自在,这身行头还是几年前她从国内带来的,虽然它不够时尚,但上了身也能显得她端庄大方,因而,这套衣服一直是她的最爱,只是,愈是她喜爱的衣服,她愈是珍惜,便不舍得轻易上身。
尽管蔚然的身材并没因生了孩子而走形,可她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就足以证明岁月的无情了。她立在镜子前,努力不去注意脸上的那些衰老的痕迹。她在想象着工作时的情景,该怎样跟客人谈话,该保持怎样的微笑,当然,还有一些可能会用到的英语。在家做主妇这几年,除了听杰森嘴里偶尔嘣出几个英文词儿外,她其实是很少接触英语的,无论是主动地或是被动地,她几乎不看英语的电视和电影,朋友圈子里都是中国人,她只看中文的影碟和书,说中国话、吃中国饭,她真的是一个活在美国却过着中国式日子的人。
蔚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信心,然后,她抬头挺胸地走出了家门儿。
“蔚然,你可真犟嗳”,亚娟在“北京园”门口见了蔚然,劈头就是一阵数叨,也不管蔚然爱不爱听:“咱这儿所有的人都抢着打周末的工,周五晚上的生意最好,排上排不上还得老板娘说了算,周一最差,尤其是中午,没几个人来吃饭的不说,说不定老板娘还得让你到厨房里帮着切菜、洗碗,干好多杂活呢,做几天你就知道了,咱这里每个人都别着个小心眼儿,想方设法地避开周一、二;还有,咱这儿离着大学近,学生一放假,生意立马就差了许多,你就看吧,一到了淡季,生病的、家里有事儿的,各样借口都出来了,你可得脑子活络了点儿,咱不欺负人,可也别让人给欺负了,这儿的老板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连老板都怕她三分,反正我凭体力吃饭,不巴结她,也不得罪她,该争的利益我是毫不含糊,我手脚勤快、干活利索,她倒也挺照顾我……回头店里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收拾他。”
蔚然望着人高马大,比她还小几岁的亚娟,心里充满了感激:“亚娟,你真是古道热肠,我少不了要麻烦你,谢了。”
“咱姐们儿还客气个啥,都是出来混饭吃的,谁都不容易”,亚娟大大咧咧地说着,伸手推动可以旋转的大门,跟蔚然前后脚地进了饭馆儿。
进了门,蔚然打眼望了一下这家餐馆,见里面比她想象得要宽敞、气派,内部装潢得古色古香的,门厅冲着正门处,是一副巨大的长城照片,高高的屋顶处,悬垂下来几个大大的红灯笼,与回旋在大厅里的民乐一起,烘托出了一个喜气洋洋的气氛。
因是开张不久,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在悄悄地用餐,这家店中午只提供自助餐,晚间加了包间、雅座,提供热炒跟酒水。
老板娘见来了人,隔着老远便热情地迎了过来。才四十多岁的老板娘阿梅,身子就已经有些发福走样了,都似水桶一样的腰身了,她还穿着紧身的衣裤,而那件似乎比她的皮肤还紧两圈儿的黑色衣服,在裤腰处箍着肉,生生地为她勒出了胳膊粗的一圈儿凸起的肉练,像是套了一个救生圈,这不免让人要替她担心,她那紧身衣的缝口会不会因她打个喷嚏而绽开。她的两腮很饱满,下巴是双层的,颌下松垮的皮肤兜着一小堆儿厚厚的、下垂的脂肪,她面上的皮肤被肉给撑得亮亮的,闪着油光,其下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透过薄薄的皮肤显露出来,远远看去,她竟是个红光满面的人,而只有在她不笑的时候,她的面盆大脸上,那分布合理、玲珑小巧的五官,依稀让人想象得出,阿梅年轻时大体也算得上是个标致的人。
“哎哟哟,系蔚兰(然)吧,我听亚娟介绍过你的哦,我一听就欢喜到不行,亚娟我信得过,她介绍来的朋友,我系一百个放心的哟”,阿梅笑容满面地跟蔚然打着招呼,她拉着蔚然的手说:“介里的姊妹们都喊我阿梅,我听着很受用,心里暖洋洋地舒乎,你也尽管喊我阿梅好了。”
阿梅讲话南腔北调地,她的R音发不好,更象是L音,因而听上去她喊的是蔚兰,而不是蔚然,但她的声音很悦耳,好象是将一把珠子撒到了一个金属的盘子上所发出的清脆的叮咚声。
蔚然听不出她是哪里人,头次见面,感觉她是个挺亲切和蔼、容易交往的人,她道:“梅姐,我初来乍到,您多关照”,心里在想:和气生财,看老板娘这付和善的样子,这家馆子应该经营得不错。
“好说,好说,都系自家姐妹,我这间小店还得靠各位帮忙给撑着哩”,阿梅跟蔚然说着,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暖如冬日阳光般的笑意,这让蔚然那颗因担心不适应新工作而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亚娟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阿梅领着蔚然四下里转了转,顺便给她介绍了正在厨房忙着的大师傅跟餐厅里两位应侍的服务员,“介位系李师傅,他系大厨,手艺一级棒喽”,“介位小哥系王灿,你今天刚来,就跟他先学习几天,熟悉一下环境吧。”
阿梅拿来个菜单给蔚然看,她先简单介绍了各样饭菜、甜品以及酒水,餐馆的规矩和待客的要求,然后又特意强调说:“蔚兰(然)哦,在我这里做系要用心,不懂就多问,咱姐妹见过面,这就算系朋友了,不过我丑话先说头里去,你莫怪阿梅我系个不讲情理的人,介儿的老规矩,谁做错了谁自个儿赔,我介系小本买卖,赚不了几个钱的,不赔就不错喽,你们每个人要系天天出错的话,我一个人赔不起的喽。”
“那是,理当的么”,蔚然点头道:“梅姐,我会尽心尽力做事的,您放心。”
阿梅听了,笑意盎然地说:“蔚兰(然)哪,你真系个明白人,好喽,我就不多说了,你先干活去吧,回头咱姐妹再好好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