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卫东博士:地利 -- 成功之匙、幸福之锚 | 深度观点
季卫东 博士
Dr. Richard Ji
全明星投资基金创始人和管理合伙人
曾任摩根士丹利董事总经理
哈佛大学博士
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 MBA
2023年香港大学全国创新创业大赛
全国总决赛评委
1地利--成功的钥匙
地利是商业成就的必要条件,地理要素决定了事业的半径与天花板。
阿里巴巴在杭州、腾讯在深圳、携程在上海、央视在北京,均有其地理的必然性 -- 因为这些城市与企业的核心业务高度匹配,分别是商业、创新、服务和政治资源的制高点。
历史上的著名商帮,譬如晋商、徽商和广州十三行,其崛起和辉煌都离不开地利这一必要条件 -- "乔家大院"的主人乔致庸、红顶商人胡雪岩、以及执掌怡和洋行的中国前首富伍秉鉴,他们将地理优势和政府的特许经营权巧妙结合,充分利用价格、信息、和资源的不对称,进行信用套利;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旦政府改变了游戏规则(比如允许多口通商,或重组钱庄、盐引行业),其比较优势会迅速陨落。
人无法选择时代,但可以选择地方 -- 如果你能生活在13世纪的威尼斯、17世纪的阿姆斯特丹、或19世纪的伦敦,你会很幸运;相较于其它地方,这些城市既是交通枢纽,又是贸易中心、文化中心,你能享受到的不仅有各国产品、还有丰富的商机和多样性的文化。全球市场有网络效应,买家、卖家互相吸引,如同滚雪球,而货币、语言和文化也同样有网络效应,造成赢家多吃,会进一步巩固这些商业中心的领袖地位,使它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难以被超越、更难被取代。在这些地区寻求生意机会,相对容易;而离开这些地方另谋商业发展,则难度要大得多。
一个地方,一旦具有独特的资源,就能拥有独特的核心竞争力 -- 中东的石油、巴黎的奢侈品、美国的华尔街、硅谷和好莱坞、海南的旅游、澳门的赌彩和香港的金融业,均已成为地方品牌、地缘特色。人们的事业如能结合本地优势,就可能产生放大效应,事半而功倍。譬如,想从事风险投资,应该去硅谷,而想要拍电影,该去好莱坞;如果一定要反其道行之,则有可能既在硅谷拍不成电影,又在好莱坞做不好投资。
地理要素决定了事业的半径和天花板 -- 东南亚、非洲的经济分别是中国的20%,而拉丁美洲经济则约是中国的四分之一;那里人口结构年轻化,消费市场有很多增长空间,但想在那里创造出阿里巴巴或腾讯级别的超级独角兽,恐怕是天方夜谭,因为其经济体量(一定程度上也是地理限制)决定了创业的天花板,这也是不少"出海"创业、投资的朋友无法获得理想结果的重要原因。
据我们估算,过去10年中国的贸易顺差,约七成来自一个国家 -- 美国;不夸张地说,美国是中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中国作为全球最大的出口国,占了全球约30%的贸易顺差,而美国作为全球最大的进口国,贡献了全球近一半的贸易逆差,在世界贸易里,中美是一对难以割舍的伙伴。中、美又是全球增长的两个火车头 -- 两国占了全球经济近40%,并在过去10年里贡献了世界近一半的增长、以及超过七成的科技独角兽;不幸的是,这两个超级大国已开启了冲突模式,无论结果如何,一定会冲击全球经济和政治生态;我们如何做好地理的选择,来对冲这一"灰犀牛"的风险? 相信在很长时间里,这都会是我们人生规划的重要考量。
在中国的版图上,东西移动相对容易 -- 在同一个纬度,气候相似;而南北移动,因为要经历不同纬度,气候差异很大,会大大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比如从东北搬迁到海南岛。历史上,大运河整个改变了中国的政治和经济格局,"在隋之民不胜其苦,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使中国的人流、物流从原来依托黄河、长江而进行的东西移动,变成了依托京杭大运河的南北移动。到了近代,从西向东移动,代表内陆文化向海洋文化的迁徙,从封闭转向开放;而从北向南移动,则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跨越,比如大量原东北体制内的工作人员迁徙到了海南岛从事服务行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无论东西、还是南北,每一次迁移,不仅会带来新的天然环境、不同的人文氛围,甚至会重启你的人生轨迹。
地理环境蕴含着需求,也代表着事业发展的方向 -- 如果仅看中国前十大城市,其GDP总额占全球第八,总人口为全球第五,这本身已是一个足够大的中高端市场,有足够的空间在某些垂直领域里创造出超级独角兽。此外,国际上把人口超过300万的城市称为"超级城市"-- 美国仅有三个"超级城市",而中国却有超过180多个! 每个"超级城市"都是一个人口中心(population center),都有衣食住行、吃喝快乐的巨大需求,都是创业和投资的潜在机会。
地理会催化人生的转型,有时看似恶劣的环境,却可能是"化妆的祝福" -- 譬如王阳明得道的龙场、被称为"革命圣地"的延安、和流放苏东坡的黄州(现湖北黄冈),当时自然环境都相当艰苦,但却帮助规避了外界风险,营造了相对安定的小环境,为事业飞跃争取到了难得的时间和空间,因而成就了一代豪杰和大师。
选择一个地方发展,要适合你的特长、热爱、脾气、秉性、和人生目标,最合适的环境,往往能让人生活得像呼吸一样自然,如同好的爱情,不需互相迁就、也不必彼此改变,但却能天长地久。如果你的生活理念和所处环境相匹配,每一天都会是享受;如果两者不匹配,那每一天都会有冲突和挣扎。譬如,奥马哈是股神巴菲特居住的四线小城,远离资本市场的噪音和浮华世界的攀比,使巴菲特规避了媒体的关注和无效的社交,生活稳定度极高、变化极小,非常适合长线价值投资;而纽约华尔街因为信息快捷、网络发达,比较适宜银行和券商业务,美国大投行的总部和大量以短期套利为主的对冲基金都在那里;硅谷则是风险投资的中心 -- 去年市场高峰时,在硅谷不到15英里的半径里,其拥有的科技公司总市值居然超过了八万亿美金,令人叹为观止。正如不同场地,适合不同运动,如果让巴菲特搬到硅谷、或硅谷的风险投资家迁移到奥马哈,就如同让顶级的高尔夫选手和网球冠军互换场地,对各自的专长是个错配,对他们的事业也适得其反。
2地利--幸福之锚
不夸张的说,无论是资源丰富的大都市,还是温馨舒适的小城之春,地理的选择,既塑造你的生活方式,也会成就你的幸福感。
在中国更换地理位置,转换成本(switching cost)相当高,包括户口、组织关系和人情网络,需要大量精力重新替换;并且加上中国的地方文化、方言乃至饮食相差极大,需不断调整才能适应,正如《晏子使楚》里所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中国人多,竞争相对稀少的资源,就会形成"内卷",而中国的资源多向大都市倾斜 -- 譬如全国名列前茅的985高校有39所,211高校有115所。按照2022年985大学的录取率,除了北京(7%)、上海(6.9%)、和天津(6.1%)三大直辖市的录取率超过5%,全国平均录取率仅2.1%,有98%的学生会被淘汰;2022年,北京211大学录取率高达14.0%,全国第一,上海为第二(13.6%),而全国考生的录取比例仅5%,广东尽管经济体量全国领先,但其录取率却在全国垫底,仅有2.7%! 另一方面,医疗资源的差距也相当明显 -- 北上广深四大一线城市的人口占全国5.9%,而三甲医院数量却占了全国的15.6%;相比之下,河南、河北作为大省(占全国人口的12.2%),但其拥有的三甲医院仅为全国的7.2%,如果按每百万人拥有三甲医院的密度来比较,四大一线城市是其4~5倍! 这些优越的医疗和教育设施,会帮助大都市形成强大的虹吸效应,吸引更多的优质人才落户(比如每三个上海的常住人口中,有一个来自于外地),带来更多高端企业的入驻,因而促进了本地的消费、投资和财政收入,从而使当地有更多资源来投资医疗、教育等设施 -- 环环相扣,形成正向的飞轮(flying wheel)效应。
要判断一个地方是否兴旺,人才的净流入往往是个领先指标-- 维也纳成为古典音乐之都,贝多芬、莫扎特、海顿、斯特劳斯父子、和肖邦如璀璨群星一样点缀过那里,维也纳爱乐在金色大厅举办的新年音乐会,成为每年全球音乐界的华丽亮点;现代绘画(譬如印象派)诞生在巴黎,吸引了毕加索、莫奈、高更、夏加尔和马蒂斯等一大批先锋艺术家(avant-garde),中国的现代大师们 -- 如徐悲鸿、林凤眠、吴冠中、常玉和赵无极,都在那里汲取过营养,融汇中西,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而佛罗伦萨孕育了文艺复兴,"三巨头"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等在那里创作了大量的杰作,催化了文艺复兴,改变了欧洲、甚至世界的轨迹。地利凝聚人和,而人往高处走,人才辈出是判断一个地方是否具有吸引力的重要指标。
除了人才以外,资金流向是甄别地利的另一个显性标识 -- 资本先生仿佛是个非常情绪化的男士,风险厌恶度极高,而且是被宠惯的,谁对他好、他就投入谁的怀抱。据我们估算,过去20年里,中国的资本市场扩容了惊人的30倍! 而香港成为了吸引国际资本的主要通道,常年有约七成的国际资本通过香港进入中国。之前常被问到,如何能让国内城市在国际资本市场上变得更有竞争力、吸引力? 如果能做到以下几点 -- 1) 假如当地居民能够自由兑换外币;2) 最高个人所得税率降低到约15%;3) 私人一旦购买房产,不再只有70年使用权、而是永久拥有;4) 把当地护照出国免签的国家从目前的70多个提升到170个,让国际交流通行无阻。这样的城市会不会让大家更趋之若鹜?沉思之余发现,中国已经有这样一个城市 -- 它的名字叫香港。
历来的地理选择,常不外乎两点,一是为了趋利,二是为了避害 --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闯关东"、"走西口"、和"下南洋",都代表了当时人们对更好生活的追求,即使离乡背井、冒再大的风险,也要找寻新的机会、逆天改命。与之对照,三次著名的"衣冠南渡",是因为动乱而引发大规模的人口(尤其是士族和读书人)的南迁,包括1) 西晋末晋元帝司马睿渡江,在王导、王敦兄弟的扶持下,于建康(今南京)建立东晋;2) 唐“安史之乱”后,中原士庶避乱南迁,建立南唐;和3) 北宋末,宋高宗渡江建立南宋。近代历史上,香港出现过三次移民潮,背后的原因也是因为风险规避;二战时,林徽因给沈从文的信中写道,“由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遍,带着行李、小孩,奉着老母,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可见,在动荡的大环境里,时代的一粒灰尘会成为每个人、每个家庭的一座大山,而为了寻找一个安全的居处,需要付出何其艰难的代价!
地利的形成,除了自然条件外,极大程度上还与人文及制度有关 -- 譬如上海所以被称为魔都,有着深厚的历史原因,它吸收了多国的文化元素,融合成了其独特的鸡尾酒文化。在全球所有城市里,上海地铁里程世界第一,摩天大楼数量第一,口岸进出口总额世界第一,咖啡店的数量也是第一;当年的法租界,现在成了知名的网红区,而以外滩为核心的英租界,是汇丰和AIG(友邦保险的前母公司)等知名国际领袖的发祥地,与陆家嘴交相辉映,成就了中国的金融中心,形成了"海派文化"的独特魅力(请参见作者的前作,"我和我的家乡")。另一个经典的例子是深圳,因为政策优势,它从一个渔村一跃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特区,在1980年特区刚成立时,其GDP仅为2.7亿元、人口仅30多万,而到去年底的短短42年里,其经济体量增加了惊人的近一万两千倍! 当我们惊叹于"春天的故事"的同时,应该认识到,深圳崛起的核心不在于地理优势、而在于制度优势 -- 尊重市场、尊重创新、尊重规则,把人们的创造力和致富热情充分激发出来,从而造就了世界经济史上的奇迹。
在目前的大环境下,应如何看待地理的选择? 有几个观察可以分享:
第一,地点的选择要帮助对冲 -- 目前的大环境充满了不确定性(无论是经济前景、还是国际冲突),所以要尽量选择和营造平稳安定的小环境,把风险最小化、稳定性最大化,才可以让小环境的相对安定来对冲大环境的波动;如果小环境也同样动荡,那不是对冲,而是共振,会造成内外双重的冲击。
第二,Peter Thiel在其著作《从0到1》中指出,从0到1,需要创新,而从1到100,则需要全球化。科技的进步 -- 无论是第2次工业革命带来的交通便利、还是第3次工业革命促进的通讯的发达,曾使地域差距逐步缩小;但目前地缘政治冲突引发的"去全球化"(de-globalization),使地域差距再次被放大,既然天时最难把握、人和其次,就一定要牢牢把握好地利这唯一有相对确定性的选项。
第三,地域选择非常个性化,每个人均有不同标准,如同穿鞋,旁人可以评价鞋子是否漂亮,但穿在脚上是否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内心的舒适度和幸福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衡量指标。根据80/20定律,如果80%的幸福感是由内心营造的话,环境会贡献余下的20% -- 对多数人而言,大到选择常住的国家、城市,小到栖息的社区和周边环境,都会成为你记忆的一部分,无论美好、无论纠结;能改变的是你生活的小环境,不会改变的是你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要梦想和信念还在,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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