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〇后妈妈变了｜hi南周

文｜周云龙

责任编辑｜温翠玲

二姐云来放弃外面的低薪收入，回老家照顾老母亲。姊妹几个里，数她最细心周到。可是，才一周时间，她已经接近崩溃：妈妈变了，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得了！这是自己的亲妈，要是服侍其他人，八百万一个月，我也不干！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往往认不得亲人。亲女儿认不得的亲妈，这是什么“病”？又是什么“变”？92岁的老人，当然会变：变老，变弱，变聋，变馋，变丑……不过，听二姐的口气，妈妈是在往她不可忍受的方向“变”。

二姐与赶回来的妹妹云美闲聊，妈妈从她的房间走过来：你们嘀嘀咕咕的，在商量怎么对付我啊？妹妹扯开嗓门，急了。妈妈跟着又说：哎哟，狠声驳气的，还能好好地说一句话？

最让姐妹们不能接受的是，妈妈这么大岁数了，也没有什么开支了，她还“把紧”（苏中方言，手把控得紧，不肯花钱之意）得很，有时简直钻在钱眼里。

今年春节回家，最后特意丢了两包好烟在家，给她待客。哪知妈妈悄悄藏起来一包，用塑料袋包扎，放到冰箱的冷藏室，她想着明年过节时再用。收到妹妹的“举报”，我在电话里“命令”她：烟不能放！来了客人拆开，发发。

妈妈答应得好好的，过了两天，一直在家陪护的二姐发现了情况，门口邻居小兰给妈妈送来两张纸币和两个硬币。小兰走后，妈妈报功似的：我给了一包烟他们，她还送了22块钱来。二姐一听，蒙了：你把你儿子的香烟“卖”了？妈妈辩解：他丢在家里，就是我的了，不随便我怎么弄？妹妹站在二姐一边：这烟送给人家抽抽可以，怎么能要人家的钱？22块钱，你把邻居的情分都“买断”了！把自己的路都走得竖起来了！妈妈继续辩解：我没问她要钱，是她自己送上门的。过了半天，她补充一句：这包烟，外面卖45块哩。二姐好气又好笑：你，就差这点儿钱？妈妈不予理睬，自言自语道：天上会掉钱？现在，哪块不要花钱？

儿女面对双亲，有时感觉就是秀才遇到兵。“官司”打到我这边。我也没办法，只好叫二姐自己找出22元零钱，悄悄还给小兰，请她一定要收下，而且一定不能让老母亲知道。

屋后的邻居小萍要去小镇买点东西，电动车没电了，跑过来问二姐借用一下她的车。二姐爽快把车推出来，转过头发现，妈妈的脸板着，像是被谁借了她一笔债。半个多小时后，小萍车子还过来。妈妈抢先一步：小萍，车子先放你家去充个电，我们家这边现在不好充……二姐很快冲出来，制止妈妈，并跟小萍连声说歉意。小萍笑笑：年纪大了，不怪她，我理解，我理解。二姐气得无语，更是无法理解。妈妈哪曾这样小气过？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斤斤计较？小萍离去后，妈妈不依不饶：电费去年交了400块，前年只有200多，你们大手大脚，电不要钱啊？

姐妹们对妈妈近年来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早有怨言。平常回来看她时，灯不能多开，手机不能多看，充电时间不能太长……水要用井水，不给用自来水；烧饭要用柴火灶，不给用电磁炉……九十多的人了，什么事都要问，什么事都要管。妹妹与妈妈斗争过几回，都无功而返。后来难题抛给我，她认为妈妈会听我的，其实我也没信心，只反复强调两点：想开点，想吃想用，不要省！钱的事，不用烦！妈妈左耳进，右耳出。背过身去，她继续她的“节约闹革命”，继续她的“老财迷”兼“守财奴”模式。妹妹屡战屡败之后，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乡下那些年纪大的，差不多都这样。我们将来老了，是不是也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子女们怎能不烦？

去年年底的时候，妈妈收到一笔“巨款”，可能是养老金和尊老金。妈妈比过节开心，比我们给她零用钱时开心，一年三四千，她自己何时一次有过这么多收入。姐妹们一起逗她：你又不怎么用钱，你要收罗这些钱干什么？妈妈很认真地说：人最后哪作兴空着手走啊？××死的时候，听说留下五六万，×奶奶也存好几万了……我走的时候，也不能比人家差啊。原来，妈妈每天盯着钱，她有她的小目标，她在暗中较着劲，父亲20年前走的时候留下18200元。怪不得她现在小钱大钱都攒，平时能不花钱绝不花，能少用钱一定少用。哎，人到这么大年龄，还不多替自己想想，还在盘算留下的钱多钱少，活得多累，多可怜啊。——不过，人活着，总得有盘算，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只盘算钱多钱少，倒是简单的，可爱的。

妈妈高兴了没几天。和邻居大叔大婶拉呱时，听出账目“有问题”，年纪没她大的，到手的钱都比她多。她心里乱了，问妹夫，钱是他去镇里取的。再问妹妹，最后又问我。年前到年后，她一直念叨着，怎么去查查账。我有点心不在焉，一共就几千块钱，哪会错她的。妹妹也确信，不可能错。妹夫是经办人，虽然认为不会错，但又解释不清楚。被她唠叨烦了，妹夫只好找村干部向镇里咨询。两天后有了答复：工作人员操作失误，还有尊老金1600元，没打到卡上。

那天，妈妈本来没精打彩，老想睡觉，听到这个消息，立即从床上爬起来，脸上顿时舒展多了，嘿嘿不停，有种失而复得、虚惊一场的欢喜。我在电话里也能听出她的开心。钱，能有这等“治愈”的用处，能换老人家多几天心里舒坦，那倒是值了！

（作者为江苏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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